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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天才。论硬拼,拼不过这种天才,他也不需要拼过天才。他只需要找回那种感觉,找回那份与宋霁、宋彰交手时都出现过、却都未确切抓住的契机。

忘意,忘心,忘身……这些最根本的技巧,大过一切其他的技巧,若武道真有所谓“境界”,这才是能无视其他,真正称作“境界”的东西。

当时……是怎样来着……

沉稳扎实的步子……

旋身抢近……

长刀反握……

缠腕游肘,刀身滚背防护、绕身游走……

身如稳立在虚空的碎云,刀则如云间的游龙,各有各的生命,也尊重着各自的生命,不同于主奴、朋友,而像是两滴水,亦分亦合。

人为了活着,将生命集中在神意,所谓“忘”,是将生命放还给身心。

顿悟与贯通是两回事,但刹那间,他的身影跨越时空重合在一起,再次使出那记快如闪电的反刺。

虽然做不到更多,但这一下,确是“忘心”。

不同于宋霁在“身势合一”契机下巧合的招架,痴呆汉子确切臆断出这一击,重矛在他手中树枝般轻捷灵敏地调转,挡在刀的进路。

能力相当时,便显出外物的重要。环首刀配重独特,“刺”是它的领域,这一击比曾经还要快得多,即便痴呆汉子挡得也快,却还是晚了一步。

刀尖已然杀进去,回震的矛杆振在刀身,刀身抖动,没有平滑地刺穿印堂,而是抖动着浅扎在那圆鼓鼓的眼。

这就够了。

人身本自成洞天,而这洞天会被灵智限制,迫使与外界相合,人也因此失去灵性,非入绝顶难以重拾。但痴儿不同,他们灵智有限,也就依旧保持着自成的洞天,但这份不经磨砺的洞天往往要脆弱得多,圆满时或许无敌,一旦破损便显出灵智残缺的弊病。

眼珠被刺破的瞬间,沉重长矛被丢到一边,一手抬起不顾划伤地去捉那把刀,另一手则自觉地掩向血泪和粘稠胶体混合着流出的眼。

贯穿身心的剧痛阻滞了忘心忘意,速度不似之前。抬手虽快,宁白鸾比他更快。刀不及刺得更深,便抽刀退而复进,挽过粗壮脖颈,向已然无声的林间又侧耳片刻,才放心回身去救陷入重围的尹诗源。

丢矛刹那红泥也怔然回神,提枪杀回,冲得比宁白鸾更早也更猛,像急着实践什么一般,倒是苦了那群二三流的杀手,一枪一个,风卷残云般三两下被收割殆尽。

尹诗源刀被拼飞又捉住,柄上覆满粘腻的血,因悸动而轻颤的手指隐约在滑。身上六处刀伤,三处在双臂,动转不够娴熟所致;一处腿上,防备不周;两处在脊背,因缺乏对群经验、又强行临摹扁身与旋身动作所致。所幸都只伤及皮肉,不动筋骨。

砍翻三人。第一人受击太轻,颈侧未砍破喉管与大脉,胸前刺刀被肋骨截住未及要害,仍蛰伏伺机抢刀反杀;后两人失血昏厥,无一真正死去,皆由宁白鸾一一补刀。

剩下一队人始终未动,保持着不远不近的间距,不知作何打算。

许是天家派遣记录入京经历的专员。

宁白鸾想着。

方才未第一时间共同迎敌,红泥笃定是自己的过失,等宁白鸾选好合适的丹丸与膏药,她亲自处理伤口,听见尹诗源嘶声时手上力道会轻,头也会埋得更低。

包扎时,闲着的宁白鸾说明了方才的一切。痴呆汉子的事红泥也不知情。至于尹诗源,听说了方才三人并未死去的事,愧疚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心里发誓以后出手一定要更利落、更扎实。

“未必不是好事。”

本已垂首准备听训,闻言却愕然。红泥仍愧疚地埋着头,却也有些不解。

快意恩仇的江湖,不杀人怎会是好事?

红泥扬名,是初入江湖时重枪灵巧地挑破了几名出言调戏的二流武人的眼角,对方未及招架,重枪微距却也不曾碰伤眼球,配上“粘杆处”的出身,作为噱头一下传开——她也不曾杀人。

“杀人……会上瘾。起初抗拒,然后无感,最终习惯乃至享受——整个过程,看似漫长,实则于杀掉第一人时就会走完,像吸第一斗烟。”

尹诗源莫名有些后怕:“师父您……也会吗?”

宁白鸾没有答话,平淡的目光透过与燕云州南部低矮山丘一脉相承的低矮树丛,望向明亮的天空。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她自己也不知道,许多问题的答案。

马蹄踏进文宇州地界,已经能望见方灵山。秋冬里太阳挂在南天,冲天的青锷沐浴在天光里,有些刺眼,叫人不自觉地想要俯首。

红泥眯着眼,抬手指着那座水形高山,兴奋地问道:“那就是方灵山吗?”

宁白鸾笑了笑:“是。”

眼里现出神往之色:“好高啊……灵尊,真的在上面待过吗……”

尹诗源也探脑看过来。

宁白鸾的目光又变得虚浮:“嗯,很久……”

“师父,稍作休整吗?”尹问道。

隐晦地在问:山中历战,前方又要应对海潮般人气,精力是否还够?

宁白鸾侧目,形形色色的招牌映入眼帘,近处还稀落,远方已连缀成片。

心底升起一阵无力,轻声应道:“嗯,修整一下。”

挑了家不起眼的客栈,一进院的格局,一间硬床门房安顿三人。

红泥是女子,白纱遮掩的宁白鸾也像是少女体态,掌柜看尹诗源的表情有些微妙,又颇有些嫉妒,搞得尹诗源有些尴尬,付账间不时窘迫地偷瞄宁白鸾。

自从刀被人拼飞出去,尹诗源总说要练体力。一方面因为受伤,一方面也是山路崎岖,怕练歪了筋骨,只简单传授了举重若轻的技法,不及细授,更不曾带练。终于得以在平地落脚,当着红泥的面传授,适当强度,练到天黑。

吃过晚饭,尹诗源也休息。几人散坐在屋内,神情都有些微妙。

自从遇见那未知的痴汉,红泥的话少了。冷静下来一想,尹诗源挡下的那一路杀手,也未必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粘杆处与天家究竟如何,她也不知道。只是明知这一路走来殊为不易,心里却越来越虚浮,越来越敏感。

她失去了很多,也好像只有失去得越来越多,却不曾一度找回。

失眠已有三天了,想在绝顶面前装出匀称的呼吸太难,不过看来自己还没有露馅。

欹倚窗棂,任凭天上月照着心间月,不知心中所思,至少脸上是释然与欣喜:“就快……到了……”

“嗯,就快到了。”

相由心生,性情相似之人面貌也常有许多共通。灵犀生得娇美,无论如何改换妆容、如何尽力出演,行为如何贴近,就是缺了味道。而此刻,月色下因欣喜而柔和的英气眉眼,补上了中秋月下《巾帼》里最后的遗憾。

笑意从心底漫上嘴角,眼里氤氲,直勾勾的双眼毫不避讳,只是,神采已经漫游在回忆,眸中失色。

“你……在看谁?”红泥望着那张走神也不失俊俏的脸,红了眼眶。

宁白鸾怔然回神:“啊”

泪水泉一般涌出:“你通过我,在看谁?”

“我……你……”宁白鸾支吾片刻,笑着说,“只是觉得你不用重枪,或许更”

“骗子。”

胡乱抹去腮边泪,转身提起靠在墙头的狭长布包,被门槛绊得踉跄几步,愤然蹚进泼墨的夜。

“诶红泥姑娘,你去”

“跟上。”身后宁白鸾的声音冷得像冰。

尹诗源听命走出几步,回头却发现宁白鸾留在原地。

“带上。”

迅速收拾好的包裹被丢过来,是丹药、几块干粮,还有所剩的全部盘缠。

下意识接住,望着眼前人冷漠的神情,不由问道:“你……不去?”

偏过头去,笃定道:“她去顾瀛洲,我没理由跟去。”

忽然警醒,渡口和皇城是两条路,比起寻仇,红泥更在意家人死活。与宁白鸾先同往皇城,许是爱之至深……又或许是顾瀛洲险恶,需要他保她往返?

“我这般实力,即便跟去,又能如何……”

“不用你保她。”

转头对视,第一次彻底看透那双眼的薄凉。

“顾瀛洲多少个人,多少把刀?!”随着怒声,细平的眉几乎竖直吊起,却又刹那间平复,语气随之一同平静,冷淡至极,“她是北旗人,要葬在北旗。你去,为她收尸。”

“是。”

骇然应声而去。

身动时风灌进屋,吹落案上笔。“啪嗒”声响时,长衫背影已出门数步。

苦涩的心多了几分欣慰。

他还是学到不少东西。

凌乱的房间里,宁久坐回榻上,身形有些佝偻,有些落寞。

手背上落下一滴晶莹的泪,并不活动,颤颤巍巍地滞留。再看眼底,无半分积水,像琉璃盏中最后一滴酒液滑落,盏壁风干,再也不会润湿。

眉眼如泣,嘴角挂着苦笑。破损的书箱依旧迎着黯淡的月光,轻刀未及、也未许带走,不算锋利的刀刃依旧不曾饲血,贴身的刀依旧冰冷,重重包覆下的锋刃依旧未染人气……

依旧无人能透过这副形容,看懂她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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