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市不是多么富裕,至少不是长辈们认为的适合发展的地方,有能力的人都选择了到大城市去发展。
同龄人里像我这样选择在这类地方就业的属实少数。但我确实是这么做了,还做出了非常愚蠢的决策——在没什么市场的小城市里做个被时代潮流淘汰的私家侦探。
在做出这样的决策时,我已经对现在的生活状态有所预见。
私家侦探听着很时髦、高大上,实际上这份工作绝大多数时候是在做着捉奸、找猫之类的工作,案件咨询很少会轮到我头上。
但这么多年了,多少做过几单那样的工作,因而,在这座城市里我的名声也有所传播,至少能为我引来点客人让我活着。
这次的委托很特殊,我的客人是在七月份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来到我的“工作室”的。
她正并拢着腿坐在沙发上,面前的热茶一动未动,她的鬓角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看着不太体面。
我的客人是一名女性,她自称是叫做李怀沁,她到访时我正在看新闻。
——干我们这行的一向很注重信息的获取,新闻是个不错的途径。
在我给她倒水时,电视上的新闻播到了一个意外案件,案件被三言两语概括过去,只说死者是失足摔下楼梯,没有详细说明,但引出的有关于老旧小区改造的话题被大讲特讲。
我把水杯放到她面前,她很专注地在看那条新闻,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直到电视里开始播放新的新闻,她依旧盯着电视,没有转过头来。
“包可以放在茶几上。”我说到。
她这才像是忽然惊醒一样转过身来,放松了紧扣着皮包的手指。
我看到了她抓着皮包时用力到发白的手指,汗津津的。但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毛毯重新盖在腿上,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说,这是最基本的道德和职业素养。
我本想直接开始这次咨询,但李怀沁似乎有异议,她在我开口时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现在开始吧。”我正要问她想要咨询些什么问题,她却拿纸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液,问我:“空调可以打开吗?”
我去桌下拿空调遥控器,将它对着空调按了两下,毫无动静。
没办法,这个遥控器缺少了一个电池。
我回忆道:“我之前因为电池用完了,就把空调遥控器里的抠出来,装到电视遥控器上了。”
“夏天,你竟然不开空调。”李怀沁皱着眉。
她的视线在我的腿和那条毯子上扫了扫,我猜她觉得我是个怪胎。
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是为了做成这单生意维持生计,我还是解释了一句:“是我的体质问题。”
我开了个玩笑:“你可以理解为天才的怪癖。”她看我的表情更奇怪了,我似乎搞砸了些东西,但她没有立马走人,我觉得我下个月的餐费还是有指望的。
思及此处,我问坐姿很拘谨的客人:“请描述一下你的委托吧。”
提到这个,李怀沁精神了,她从包里拿出很大一摞纸,她将那些东西放在手边,和我说:“我怀疑我的男朋友是被人害死的。”
哦,大活。我想到。
还是那句话,河阳市是个小地方,经济不甚发达,命案是少中之少。近十年里唯一一起命案还是八年前的河中女尸案。那也是夏天,在泄洪时,水流从泄洪口里冲出了一具女尸。刚才的新闻里有提到这个,因为当时有些老旧小区存在监控盲区,追踪展开困难。现在旧事重提为要进行老旧小区改造这一行动加码。
那起案件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因为一些原因我很关注那个案子,但可惜的是那起案子至今没有公布结果,公众也不知道凶手是谁,怎么样了。
总而言之,命案是少见的,落到我这里的命案更是少。
我问李怀沁:“你报警了吗?”
“没有,他家长觉得那就是意外,早就把尸体火化了。”李怀沁很激动,她大声道:“但是那不是意外!”
“你为什么觉得不是意外?”我问:“你说的是刚刚新闻上提到的那个案件吧?你应该是报过警,经过了警方调查的。”
不然也不会登上新闻,还有“意外事件”的结论。
“为什么要撒谎。”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
我的话似乎把她惹毛了,她说:“他的尸体被发现之后有人报警了,警察经过很简单的调查之后就下结论了,而且,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火化了,很多证据都没了,根本没人信我!再加上他爸妈承认了这件事是意外,不允许我报案影响他们儿子转生!”
李怀沁在批判她男友的父母,用语不太友善。我则是在思考。我觉得李怀沁的话里有两个点不太对劲。我决定一一询问。
于是,我问李怀沁:“你为什么不信这是个意外?”
可能是我心理阴暗,也可能是经验使然,我在听到李怀沁的说法后第一反应是: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真相,急于推翻一个既定的事实。是否是有什么东西影响了她,让她拼命想找到理由,把那个影响摘掉。
李怀沁把一叠纸放到我面前。第一眼能看到的是一张彩色的照片。
“方少宁。”我说出了照片上男人的名字。李怀沁惊讶地看着我,语气有些狐疑:“你认识他?”
这态度很熟悉,我坦坦荡荡地接受她的怀疑,对她的问题做出了回应。
“他委托我找过宠物。”那是一条很漂亮的柯基犬。
“我在怀疑他。”李怀沁道:“我们是邻居,在我男朋友还在的时候,他们两个经常发生争执。”
“我男朋友讨厌动物,方少宁看不惯他的行为,说过很多极端的话,有很多次怒气冲冲地说要杀了他。”李怀沁冷笑一声,很不屑的样子,她拨了拨潮湿的鬓发,“案子的细节你可能不太了解,我男朋友是从楼上摔下去的,虽然那个小区的楼梯阶又窄又高不怎么好踩,但我男朋友好歹是个年轻人,如果不是方少宁每天往门口倒水,说什么加湿,他绝对不会打滑摔下去!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在我男朋友死的前一天有过很激烈的争吵,方少宁闯进了我们家!”
这听起来是完全的概率事件。我直接地问李怀沁:“你到底为什么要证明这不是意外。它现在听起来完全是意外,很少有人会因为口角和邻里矛盾动手杀人。你所说的那个杀人手法也是他的个人习惯而已。”
“如果你就是这么和别人说的,那你会被觉得荒谬是正常情况。”我对这个案子的耐心很差,有些一眼能看出来的东西,当事人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将其说出、不肯与我坦诚相待,推理的进度因此卡顿不说,还要和自作聪明的人打太极。
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感觉不适,我去摸桌上的药瓶,我想吃药了。
让我放弃用药的是李怀沁,她终于决定说了。
“他的父母指责我没有照顾好他。”李怀沁端着水杯,那杯已经是温热的茶水从没用的东西变成了能给她自信的东西。
她缓缓开口:“我必须摆脱现在的情况,在警察最开始调查的时候,他们一口咬定是我害死了他们的孩子。”
“警察对我进行了调查,但是我当时不在,我的不在场证明很完善,我在外地。”她的语气逐渐崩溃,最终挂上了哭腔:“我真的,我真的没有干这些,但是他父母在迁怒我,我必须找到他不是意外事故的证据,我想让警方重新调查这个,查他的人际关系,绝对有人想要杀他!”
“你在外地待了多久?”我问:“你刚刚表现得对案件很熟悉的样子,但是你在外地,你不该这么了解其中详情。毕竟,你回来的时候,你男朋友的尸体已经火化了。”
“因为我只在外地待了一天!”李怀沁打开日历,指出两个日期给我看:“我是十九号晚上走的,他是二十号早上出事的,我在二十号当天就被叫回来配合调查了,因为他爸妈对我的污蔑!更何况,他十九号下午才回来,还在厕所蹲了半天,我们根本没相处多长时间!”
“你平常怎么称呼你男朋友你现在依旧可以那么做。”我道:“你的称呼很生分。”
“没有必要。”李怀沁下意识道,当她意识到自己一秃噜嘴说了什么之后,她又补充道:“我劝不要太关注雇主放个人隐私。”
来咨询一个上了新闻的案件,透露了邻居、居住地址特点后,对男友的名字却藏头藏尾的,反应这么奇怪,多少有点问题。
我喝了口茶,咽下许许多多的疑惑。
在她也学着我端起茶杯喝水时,我发觉到她一直在观察我。她在看我的反应,看我的态度。她可能在这次事件里确实是无辜的,但她绝对不像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单纯。她有自己的秘密,她找上门来,证明她的秘密与这一案件有关。
甚至可以说,关系密切。
那她找上门来,是想要做什么?
我不信她是要为她的男友找出真相,她的态度不对,她没有那么爱她的男友。
我的思维运转着,她的秘密和她的男友有关,和她男友的死亡脱不开干系。
她的男友的死亡会使她的秘密暴露吗?不,如果他的死会暴露李怀沁的秘密,她不会想把这件事闹大,她会顺水推舟地承认她男友死亡是个意外。来自李怀沁男友父母的“污蔑“在警方证明她的清白后也不是问题。她用蹩脚的理由找上门,想要的就只能是借我的影响力重启调查。
她要把这件事闹大。
我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李怀沁想要借舆论做事,她要公开什么东西。
我一直在学着去与人为善,给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对于李怀沁的目的,我不介意帮上一把。
我收敛思绪,将杯子放到茶几上:“我想再问一下有关于方少宁的事。”
“既然你在目的上隐瞒了,我不得不怀疑你在其他的部分上也有所隐瞒。”
我的话很不留情面,李怀沁肉眼可见的有些尴尬,她道:“确实有所隐瞒,那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
“我的男友以前虐待动物。”李怀沁道:“方少宁怀疑他的狗失踪是我男朋友偷了。他们是大学同学,方少宁看到过我男朋友诱拐宠物进行虐待,所以一直很暴躁。”
“还有,他说我男朋友家境很差,也没个正经工作,花钱却大手大脚的,他认定那些钱是他通过拍摄虐待动物的视频牟利,是不法收入,但又没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
我的手指摩挲着杯口,李怀沁还是没有全盘交代。我接待过方少宁三次,前两次是要找宠物,最后一次却不是。
方少宁找到了他的狗,他带着狗的项圈来到了我的工作室,那是七月十八号。他的表情很悲伤,他告诉我说他的狗死了,是被人虐待的,他想为它报仇。
那天方少宁说了很多,他告诉我那个施虐者对花生过敏,他想要找人给那个人一个教训。
他会来这里找我,是因为早上的时候他通过猫眼看到施虐者的女友在门口翻购物袋,动静很大,最后她是撕掉了一个东西上的标签,在她回去之后,方少宁把那个被扔进垃圾道的标签纸捡了回来,他本以为是施虐者用来给宠物投毒的药物,他是抱着拿到证据了的心理去找的,但他发现那是一瓶“二八酱”。
方少宁想问问我对此这么看,问我那个男人的女朋友如果故意让他过敏,她会怎么样。
当时的我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自己就劝自己,说着什么要帮她一把之类的话,在给了咨询费后很安静地离开了我的工作室。
——我对那天印象很深,因为我全程没说几句,一直在做方少宁的心灵垃圾桶。
结合刚刚对李怀沁的推测,我合理怀疑她也想搞那位男朋友。
现在只剩下最后几个疑点了,为什么李怀沁的男友停尸时间如此短暂,为何他的父母坚持他是意外身亡,以及最关键的,李怀沁的动机是什么。
在明知道自己的男友有着虐待动物的癖好的情况下还与其交往,说是图财也不像,毕竟他活着她才能接着获得钱财。如果说是因为爱,这更不可能,李怀沁对她男朋友的态度更倾向于恨。
为了得到这个答案,我答应了李怀沁会帮她。
在她离开之前,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男友经常出差吗?”
她好像很习惯于男友出差这件事。
“经常,说是有工作在云南和广西那边。”李怀沁意有所指,“出差频繁是有点累,但是那可是高薪工作。”
送走李怀沁后,我出门去拜访了当时发现尸体的保安,根据他的回忆,我得知了一个很重要的点。
在我准备离开时,他站起身来给我开门,他随口闲聊到:“前几天有人匿名举报他家隔壁的那个小年轻偷偷摸摸的跟踪那家的女主人。不过那个小年轻平常看着很不错,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惹了谁了,咱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就别参与那么多。”
跟踪被举报?我对这个词的出现不太意外。
我是个为雇主解决问题的侦探,对我来说很多时候麻烦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雇主的话。我需要从他们的话里做出判断,探究雇主是否在对案件的描述里加入主观色彩,评判他们的话的可信度有多少。在这些对事实的“修改”之中,有意无意的美化自己或者隐藏部分事实是雇主们经常做的,我对此接受良好。也是因此,我十分坦然地接纳了方少宁和李怀沁的隐瞒,并且对此接受良好。
干我们这行的,遇到这种事的概率就像是下雨天会被雨滴打到一样,很稀松平常,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去恼火生气。
如果我初出茅庐,我可能会为此头疼、烦躁,但现在我已经被生活捶打到肉质紧实有口劲了,所以我既不生气,也不恼火。
我就像遗世独立的白莲花一样拆分着这坨人性的污泥,然后用我的存在cos一根对世界竖起的中指。
出了保安室,我重新梳理了案件,把已知的条件放在了一起: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死者所在小区的保安,他发现时尸体大致完整,没有显著残缺,也没有明显外伤。
死者是无业游民,却在死前刚刚出差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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