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菲勒蒙用手指刮擦桌子时,桌面上就会留下浅浅的食指形状的凹痕。他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人,本来就像石头一样。
年轻的时候,吸收着大地的精华,茁壮成长。而过了二十岁,就像破土而出一般,身心都不再成长,只有消耗。菲勒蒙也不例外。由泥土和腐殖质构成的年轻的肉体逐渐风化,最终只剩下内在的石质暴露在外。
年纪越大,手越僵硬扭曲,就是这个原因。而且,众所周知,岩石的硬度远胜于木头。
何况眼前的老人,比菲勒蒙还要老二十岁,几乎和石头无异。他脸上隐隐浮现的表情,看起来就像石佛一般,或许是因为材质相同吧。
然而,与真正的石像相比,人类又是多么脆弱,这是另一个问题。
人的寿命不过百年。而米洛的维纳斯,历经数千年岁月,依然保持着原本的美。说到这里,菲勒蒙觉得自己和米洛的维纳斯颇有几分相似之处。维纳斯失去了双臂,而菲勒蒙也失去了一条腿。
但维纳斯将残缺也融入到她的美学之中。即使完全破碎,维纳斯也依然保持着高贵的姿态。而菲勒蒙的腿,只是提前几十年死去而已。死亡是什么?是永恒的消逝。其中没有丝毫美感,只有永恒的虚无。
仅仅二十年的光阴,就在菲勒蒙的容貌上刻下了如此深刻的痕迹,让他自己都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是在做梦吗?”
老人第三次重复这句话。菲勒蒙绝不会做这种事。
“这是最后一次了。你最好立刻清醒过来,或者一次性理解我说的话。”
“我都理解。我没有理由不理解。”
老人含糊不清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怎么可信。菲勒蒙一直都能掌控酒精,从未被酒精掌控。
“我猜猜看。你需要帮助,对吧?”
“没错,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猜对了,名侦探。”
老人一边打瞌睡一边说话,或者说,他只是拼命地想让自己的嘴贴在桌子上,不停地点头。
“目的地是?”
“原来的时间,20年前,1898年12月。”
“没有办法。”
老人抬起头,平静地宣判。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把他们都杀了。这是一个没有黑暗的世界。”
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笑容和皱纹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褶皱的皮肤间,投下浓重的阴影。
“还有一个没死。”
老人咧嘴一笑。
“我?”
“你猜对了。不,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的性格很糟糕。但这次你错了。没有就是没有。”
“或许有,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不,没有。”
老人语气坚定,似乎胸有成竹。菲勒蒙试图揣摩他的想法,而老人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两人之间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在这里?”
“什么?”
“你肯定不是自愿来的。难道你掉进太平洋里了吗?”
这是一个难以理解的比喻。
“是管理委员会。他们夺走了我的时间。”
“他们做不到这种事。”
老人打断了菲勒蒙的话,仿佛在说“别胡说八道”。
“他们可以得到一切,除了时间和宇宙。”
“为什么只有这两个例外?”
“因为它们无限,永恒。”
“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
老人默默地注视着菲勒蒙。
“怎么了?”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但它确实发生了。纠结于事情的可不可能,不是我的风格。”
老人猛地站起身来。他看起来半死不活,却让桌子剧烈地晃动,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跟我来。”
菲勒蒙二话不说,跟了上去。这时他才注意到,老人没有装义肢,而是拄着拐杖行走。虽然菲勒蒙不想引人注目,但两个外地人的同行,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引了酒吧里其他人的目光。
他们走出酒吧,一直蹲在外面等待的朱丽叶立刻站了起来。老人认出了她,猛地睁大眼睛,瞪着菲勒蒙。
“你没说你是和别人一起来的。”
菲勒蒙的讽刺并没有得到回应,老人只是看着朱丽叶,一脸欣喜。
“你,真的是朱丽叶吗?很高兴见到你。”
“你是谁?”
“我是菲勒蒙·赫伯特。明白吗?我就是20年后的他。”
菲勒蒙抓住机会,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看来你们不经常见面。”
“孩子们都不太喜欢我。其中最讨厌我的就是朱丽叶。”
老人咯咯地笑着。
“她大概会想杀了我吧。”
菲勒蒙正在琢磨这到底是恶劣的英式幽默,还是字面意思,老人已经大步向前走去。
“走吧。”
他们来到一个码头仓库。老人从里面拿出一把铲子扛在肩上,然后继续往前走,仿佛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最终,他们来到村外的一座小山丘上。茂密的树林中有一条狭窄崎岖的小路,看起来更像是野兽走出来的。
在菲勒蒙看来,这里的景色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但老人却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开始挖土。
铲子碰到什么东西的声音传来,老人又挖了几下,一个封闭的铁盒子露了出来。
他把盒子从土里拖出来,一股潮湿的泥土和苔藓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
盒子里装满了看起来很可疑的文件。异形生物的解剖图,真伪不明的照片,宗教符号……其中一些样式,菲勒蒙曾经见过。
“认出来了吗?这些是通用服务局的机密文件。现在在收藏家之间还能卖个好价钱。对了,在你那个年代,通用服务局还存在吧?总之,我很幸运,在通用服务局解散后,我弄到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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