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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兵笑道:“个怂货!恁心里没鬼,恁怕个啥。”

兵说:“回吧,掰瞎蹿,这到处暗哨,想吃枪子咋着?”

惊蛰说:“中,俺回。”出了一身冷汗。

摸回院里,一边把手在土墙上蹭,一边想:多亏这泡屎。

手在土墙上蹭不干净,指甲缝里也糊满了屎,蹭得生疼也蹭不干净,索性在裤子上蹭,这裤子反正逃了会扔掉的。

第二次,都摸过河了,远远看见有一队一队的兵走来走去,一会儿吆喝:“口令!”,对方回:“大丫!”吆喝:“回令!”,这边回:“二狗!”惊蛰心想过不去。吱吱溜溜再摸回去。

妈的,这支队伍,穿灰褂子,看得紧,不好溜,以后见穿灰褂子的队伍,不球跟他做买卖!

正月初八,才瞅准个机缘,逃脱了。离家都八十里地了。急急地往回赶。正月初十头上,还能赶上趟儿。

北风刮得人眼睛张不开,但鼻子能闻到风中的味儿,快到家了。

进了院儿,就见南窗上有桔色的灯光,突然,耳里有嘤嘤的哭声,心里骤然一紧,那是婴儿的哭声,心里一阵狂喜,生了!生了!俺的娃呀!俺的祖宗!

夏侯惊蛰噌噌蹿上台阶,一脚踹开门,扑进去。

马婶骂道:“恁个愣种!吓老娘一跳!”

屋子里热腾腾的,除了马婶,六嫂也在。六嫂眼睛亮亮的,说:“大兄弟,恭喜恭喜呀,恁得了个胖小子。”

俺的个老天咧!俺的祖宗咧!俺夏侯惊蛰,有后啦!

惊蛰乐得手忙脚乱,慌忙脱裤子。马婶、六嫂都惊讶地瞪住他。害得惊蛰嚷嚷:“恁们瞅啥啊,恁们转过身去。”马婶说:“干啥叫俺们转过身,恁不会转过身去?”六嫂说:“恁媳妇刚生娃哩恁脱裤做啥?这当口,恁要干那事可不中!”只有躺炕上的夏侯王明白,掩了嘴儿哧哧哧的笑。

惊蛰不搭理她们,转过身解开裤腰带往里掏。看得马婶、六嫂愈发瞪大了眼睛,心想这货掏裤裆干啥,倒要看看他从那里头除了能掏出来个鸡巴还能掏出个啥来。

惊蛰从裤裆里掏出个烟袋,烟袋口的细绳儿系的是死扣,几只冻得跟胡萝卜似的手指头哆哆嗦嗦的好不易解开扣,哆哆嗦嗦拿出一块光洋来。看得马婶、六嫂眼睛就贼亮亮的了,纳闷:好家伙!说老母鸡不能下金蛋,这芦花大公鸡倒生下银元唻。惊蛰说:“三块!娃他娘,咱冬春都有白面吃。”

俄顷,起名字的诸葛先生来了。

诸葛先生说:“今年大旱,咱娃的名字里得有个雨字。”

天旱不旱的,其实也不关夏侯家啥事,反正也不指着那三亩地吃喝,不过,有收成总比颗粒无收强,再说,还有乡亲们呢,夏侯庄里本本分分靠天吃饭的庄稼人居多,谁能都跟你惊蛰似的,不务正业,尽他娘的不干正经事,剑走偏锋,二流子,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儿,没准儿哪天完蛋。天老旱着,收成不中,开春恁要借粮可就够呛了。所以,还得有雨才中。

夏侯惊蛰说:“有个雨字,中。”想想,又说:“就叫个盼雨吧。”

那诸葛先生先说“中!”后来又磨磨唧唧说“不中。”说:“俺写球不来个盼字。”夏侯惊蛰说:“那恁会写球个啥字?”诸葛先生说:“雨字俺会,再写个谷字吧,叫谷雨,正好跟你那惊蛰般配,都是节气咧。”夏侯惊蛰说:“叫谷雨?中啊!”须臾,却说:“不中,俺叫惊蛰,俺姐叫小满,俺哥叫清明,他,叫谷雨?般配吗?般配个球,他成俺兄弟啦!不中不中!”诸葛先生说:“哎呀恁这人儿!难侍候,这不中,那不中,那啥中?俺看,咱娃就叫个雨生,中不?雨字俺会写,生字俺也会写,反正都有个雨哩嘛。”夏侯惊蛰一拍大腿说:“中,反正有个雨字,中!”

就给娃起名叫夏侯雨生了。那诸葛先生取纸笔来,郑重写下,又取出来厚厚一部族谱,将夏侯雨生几个字写进了族谱里,就如同铭刻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列子里了,夏侯雨生将来必大富大贵,子嗣兴旺,长命百岁。

屋子里愈发热气腾腾,充满喜庆。

仍然是兵荒马乱的日子,没完没了,仿佛没个尽头,就像沙河里的水,不知打哪来,不知到哪去,整日价地流,总也流不尽。

夏侯王氏奶水少,可怜的雨生一来到这个世界就饥一餐饱一餐,吃了上顿没下顿,常常饿得哇哇大哭,小脸儿憋得发紫。夏侯惊蛰就抱着雨生出门去讨奶。但凡有娃有奶的人家,就上门去求人家给喂一口。惊蛰一手抱着雨生一手拿个瓢,瓢里盛着半瓢黄豆,或者小米啥的,给人家换奶。

八里庄六嫂家妹子也在坐月子,人家奶多,娃吃不完,还得常常叫自家男人来撮两嘴去,不然那奶也就白白抛撒了,匀给雨生吃几口,没问题呀,有富裕。就是隔太远,叫个八里庄,其实离夏侯庄十里都不止。隔三差五的,夏侯惊蛰便拿棉絮把夏侯雨生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再兜自己怀里,冒着寒风、鹅毛大雪,奔八里庄去讨奶,一去一回,二十多里地。一路上,夏侯雨生动辄哇哇大哭,声音尖锐刺耳,令夏侯惊蛰心惊肉跳。听着听着,哭声停了,夏侯惊蛰不放心,解开棉袄去看,夏侯雨生睡着了,小脸儿红扑扑的,夏侯惊蛰心都要化了。

六嫂家妹子叫个九娥,长得跟六嫂一模一样,只是脸比六嫂白一点,下巴比六嫂尖一点,人家年轻呐,两只黑眼珠子滴溜转,会说话似的。她奶水真多,每次给雨生喂奶,一只乳的奶水就够雨生吃了,喂罢雨生,另一只乳还胀着,自家娃早吃饱了,奶头塞嘴里也不嘬,小脸扭一边去,还得把奶水挤到土碗里,回头给自家男人喝。

每回惊蛰兜雨生来吃奶,娃送进去,惊蛰便跟九娥男人俩趷蹴在墙根儿下抽旱烟。九娥男人使烟锅,他的烟锅大,跟旁人不一样,旁人烟锅圆口,像县长衣服上的钮扣,他的,像一切两半的煮鸡蛋,烟丝盛得多。他那烟嘴儿也大,琥珀似的,是不是真琥珀不知道,成色像哩。他慢吞吞把烟丝填好,压压实,大大的烟嘴儿塞嘴里,吧嗒吧嗒吸得,从容不迫,眼睛眯缝着,怪享受。惊蛰不喜使烟锅,他拿纸头或者烟叶卷,卷个拇指大小的烟卷儿,抽剩的烟头捏灭了,再抖回烟袋里,下回还卷,不瞎抛撒。九娥男人生得壮,黑黝黝一身肉,听六嫂说他是个好庄稼把式,却是个闷葫芦,不说话,光抽烟。他不言语,惊蛰也不好说啥,陪他抽闷烟。慢悠悠的,三锅烟抽罢,娃也喂妥了。听九娥唤,男人进屋去抱出娃来,交给惊蛰,惊蛰把娃仔细兜怀里,道一声谢,走。

一回,惊蛰兜了雨生来,九娥男人却不在家,九娥出来接了娃进去,说男人套车去镇里拉种子了,开春好播苞米地。惊蛰搭话:“恁家几垧地啊,苞米种子得套车往回拉?”九娥说:“不光俺家,小半村人户哩。”惊蛰便不吭声,趷蹴在墙根抽旱烟。听得九娥在里头动腾,一会儿悉悉索索,一会儿喀喀咔咔,一会儿还哼唧两声儿。惊蛰便摸索站起来,手指蘸了唾沫,把窗户纸润个窟窿,眯一只眼鼓一只眼,往里张。见九娥揉着俩又白又大的奶,那奶头翘翘的,干枣儿一般,九娥拧着眉头,在那哼唧,娃在一旁睡着了。惊蛰哪还捺得住,想,她男人套车去镇上,咋着也得过了晌午才能回。把虚掩的门吱吜一声推开,闪了进去。屋子里一股子奶臊味。九娥眼睛亮亮地瞪他,说:“谁允你进来的?出去!”惊蛰说:“娃吃不完,让俺嘬两口呗,俺看你憋得也难受,俺走十来里地,也饿。”九娥盯住他,嘴一咧,说:“嚯!”又说:“中,那俺挤碗里,你喝。”惊蛰说:“挤碗里,也凉了不是。”九娥笑道:“恁还想吃口热乎的?”惊蛰说:“反正是吃,那俺咋就不能吃口热乎的?”九娥说:“中,来吧。”惊蛰心头一喜,赶紧蹬了鞋要上炕。九娥却说:“恁掰上炕,俺挪过来,够你。”惊蛰说:“好!”心想,六嫂妹子跟六嫂一样,泼辣。九娥说:“嘬奶就嘬奶,恁可掰想着别的啊,老实嘬。”跪着挪过来,就把俩肥奶耸到惊蛰面前。惊蛰一口叼住,吮了两口,咽了,满嘴腥味。这哪还能老实了?吮了这只,又去吮那只。手还摸上来,捏。这,九娥都容他了。却得寸进尺,手往人家裤裆里探。九娥似醒悟了,呀叫一声,身子往后一缩,叭,抽惊蛰一巴掌,说:“叫你老实你不老实!”惊蛰说:“咱都这么了,再进一步,能咋?”九娥劈头盖脸抽他,说:“能咋!能咋!俺这就叫你瞧瞧能咋!”噼噼啪啪打一阵,伸手去够一旁熟睡着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娃。惊蛰忙说:“掰!掰!掰动俺娃。”九娥说:“你滚!”惊蛰说:“娃给俺,俺滚。”抱紧了娃,赶紧走了。想,这娘们,原本好好儿来着,咋说变脸就变脸唻?

以为这事儿淡,风一吹就过去了。

过几日,娃没奶吃,饿得哇哇的,惊蛰便想也不想,兜了娃奔八里庄。寻思,俺也没把恁咋着,恁也不能拿俺咋着吧,咱还跟以前一样,该咋咋。

不料,却被九娥男人打了出来。

九娥男人舞着一把钉耙,两只眼睛瞪得跟牛眼一般,冲惊蛰劈了来。惊蛰夺门而逃,不怕别的,怕伤着怀里的娃。

惊蛰逃到村外,回头张张,见那汉子还在往这儿撵。惊蛰冷笑,这你还能撵得上俺?又想,若不是俺怀里有娃,俺倒要跟恁干一家伙,俺瞅恁也是条壮汉,俺不欺负怂人,咱堂堂皇皇干仗,谁怕谁嘛。俺怀里有娃,俺到底不是那长坂坡赵子龙,怀里裹个娃还能千军万马中杀他个七进八出。得,俺撤,俺认下这份怂。心里想着,脚下不停,噗噗簌簌跑。

后来见了六嫂,惊蛰跟她打招呼,人家睬也不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还往地上呸呸呸吐唾沫,小脸儿一昂,就走过去了。惊蛰心想,九娥定是把事儿说给她了。

就这样,八里庄六嫂妹子这口奶,雨生是吃不着了。

由于夏侯惊蛰行为不检点,害夏侯雨生断了九娥的一口好奶,惊蛰心想,死个郑屠夫,不吃带毛猪,爱给不给!俺还不信唻,差恁一口奶,俺就养不活娃!

说惊蛰天不怕地不怕,却也有怕的。

村东头二狗子家,孩子生下没几天,夭了,二狗媳妇有奶,没人吃,惊蛰便拿着瓢,盛着黄豆,抱着雨生,去了。门口,碰着二狗,说:“咋才来?早该来了,多少奶水儿都慌了。”惊蛰说:“想,恁伤心着。”二狗说:“伤啥心,没糟践一粒粮,去就去了呗,赶明儿捣鼓那两下子,又有哩嘛。”惊蛰笑道:“这话,中。”

去了两回,不敢去了。那二狗媳妇见了孩子眼睛发亮,喂完奶也不肯把娃还给惊蛰,紧紧搂怀里,嘤嘤呀呀叫唤:“俺的锁儿呀俺的锁儿呀。”惊蛰说:“那不是恁家锁柱,那是俺家雨生。”二狗媳妇说:“恁家雨生?恁家雨生生下不是就没了吗,这就是俺家锁柱。俺的锁儿呀俺的锁儿呀……”惊蛰见状,心慌,赶紧上炕,扒她。哪扒得动,她搂得死死的。她男人就捶她,巴掌呼到脸上,啪啪的,拳头抡在身上,噗噗的。她还不撒手,任人捶,她声嘶力竭唤:“俺的锁儿哩!俺的锁儿哩!”俩男人掰的掰扒的扒,好不易把雨生从她怀里抢出来。雨生哇哇大哭。惊蛰搂了就跑。跑出院门,还听得身后那娘们惊呜呜地叫,便鬼撵着似的沿墙根儿撒丫子奔逃,比六娥被男人撵着跑得还快。

瘆人得很,再不敢去了,奶再多也不敢去。

就这么着,雨生吃几口夏侯王稀溜溜的奶水,再吃几口八里庄六嫂妹子九娥浓浓稠稠的奶水,再东家、西家讨一口,再间杂喝些米汤、面糊啥的,凑合着过呗,怎么着也得过呀不是吗。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雨生一天天长大,先是会笑了,再是会叫了,后来,会爬了,咿咿呀呀的,又会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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