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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记大烟铺后院常来吸烟的,有一诨号叫皮猴的,此人瘦削,眼鼓,面色蜡黄,上唇两撇八字胡须却黑,画上去似的。皮猴早年从安徽逃荒过来,流落在这饮马镇上,遇着个乡党,俩人口音一对,老家隔不几里地,亲切啊。乡党开着一间酒楼,便收留他做个跑堂。不料这皮猴人不本份,爱在外晃荡,偷鸡摸狗的,一有钱便下赌场、逛窑子、抽大烟。乡党见笼不住他,便找他谈话,说俺背井离乡开这家饭馆子,小本营生,不图个啥就图个安稳,这兵荒马乱的,能活着,有口饭吃,就不赖,也不易,经不得折腾,俺这小庙,容不下啥大神,俺瞅你是块干大事儿的料,于这乱世,能做成个枭雄也不一定,在俺这儿困着,如同说书的所言:那是蛟龙困在了浅滩上,虎落平阳被犬欺,撂荒了,糟践了,不如另谋高就,日后若成大器,咱也好有个巴结不是。一通黄汤,灌得皮猴寻不着北。乡党给他几块光洋,打发了。

皮猴奔了县城,辗转傍上开赌场的朱家杰。这厮心狠、手狠,打架能拨命,一次在场子里跟人斗狠,这厮愣从自个儿腿上剜一块肉下来,血糊糊的扔桌上,把刀呼地插这肉上,拿它下赌注。立马镇住一拨人。因此,这皮猴一度深受朱家杰赏识,委以重任。但这厮烟瘾太大,抽烟抽得眼泡皮臭,终日价没精打采,鼻涕拢耸,哈欠连天,身子骨日渐羸弱。日本人来了,日本人不待见大烟鬼,替日本人跑腿办事,你抽大烟的,日本人不要。朱家杰投了日本人,渐渐也不能重用皮猴了。本想留他打理赌场、看家护院啥的,日本人不待见嘛咱就不参和日本人的事儿呗,留他打点咱自己个儿的买卖该好,可看他实在是日渐衰弱,撑不起来了都,如今日本人的天下,耍横斗狠那一套,也吃不开了,日本人要治安模范,容不得你耍横,眼看他就不能顶着个啥事儿了,白养着可不中,倒不是养不起他,是怕他生事儿。这家伙不是个能消停的主儿,白养着老实倒好,就怕他不老实。便给二十块大洋,以日本人不待见抽大烟的为借口,打发了他。

皮猴再回到饮马镇乡党的酒楼,赌天咒地发血誓,除了偶尔吸口烟,别的,概不乱来。乡党捱不过,遂又收留了他。

皮猴这些年跟着朱家杰,有些积蓄,隔三差五抽口烟,他抽得起,用不着再偷鸡摸狗。遂大大方方出入于李记大烟铺后院。

朱家豪、朱家杰哥俩勾结日本人剿灭游击纵队,剁了游击纵队总指挥夏侯清明头颅的事儿,皮猴一清二楚,他也知道这李记烟铺二掌柜的夏侯惊蛰便是那夏侯清明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于是便常常给大烟客们讲述朱氏哥俩灭夏侯清明的故事,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他讲得绘声绘色,唾沫星子乱飞,跟茶楼酒肆里的说书先生似的,只差没使惊堂木了。听客们也听得津津有味。有烟客听了,还叹:“唉那也是一条汉子,不像这位。”大拇哥往外翘翘,“吃个软饭,窝囊废!恁说说,亲兄弟,却隔了百八十垄地。”众人都撇了嘴,说:“哎。”

哑巴伙计只哑,不聋。他打小被人贩子拐出来,辗转卖给丐帮,帮主剜了他的舌头,把他做成残疾,拿他做乞讨的“药引子”。所以他嘴哑,耳朵不聋。哑巴伙计往后院送茶水,听了皮猴掰哧,他就哇哇啦啦比比划划学说给了惊蛰。惊蛰跟哑巴伙计处久了,看得懂他的比划,听得懂他的哇啦。下次那皮猴再来,惊蛰就留了意,踅摸着去听了墙根儿。于是清明的死因,他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夏侯清明的头颅挂在邻县城门上示众,夏侯惊蛰是知道的。却不露声色,佯装不知,该咋咋。你不这样,你还能咋样?心底下他却把肠子都悔青了。当初清明邀惊蛰参加游击纵队,好话说了七筐八箩,惊蛰一口就回绝了,惊蛰认为,抗日不抗日,那是官家的事儿,跟咱小老百姓有个球毛干系?咱县抗不抗日,那是县长马洪的事儿,咱饮马镇抗不抗日,那是马保福马福爷的事儿,你夏侯清明不过是个学堂校长,你管得宽了,咱是个谁嘛咱跟谁咱都是个百姓,那小日本打的是官家,咱不抗日,咱做个良民,他也不会打咱,咱干啥非抗日不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抗一回日恁能给俺几块大洋呀?什么民族存亡、民族大义、民族气节,惊蛰听不懂,也懒得琢磨,咱过日子,谁来当官家,咱都这过法,日本人咋啦日本人也莫啥。惊蛰认准这个理儿,但他不说出来,他知道说你说不过清明,那家伙,文化人儿,三寸不烂之舌,你能说过他?所以,他多话不说,恁拉俺抗日,俺就给恁俩字:不中。但是,现在,清明死了,死得这么惨,惊蛰就后悔了,倘若当初跟着清明干游击纵队,凭自个儿的吉人吉相,辅佑着清明,他咋着也不至于让鬼子剁了头,再不济的,让人剁条胳膊剁条腿儿,人活着,咋都中。唉,悔不该啊!现在悔也晚了,俺这哥,唉!命运不济。

听了皮猴说书似的一通掰呼,哥哥之死,惊蛰便愈发明了了。

惊蛰一如既往,见人七分笑,心里却动开了心思。这心思,他深藏不露。

这天,惊蛰跟田小菊说:“俺得出趟门,啥时回来,说不准,快就三五几天。”

田小菊翻他一眼,说:“能记住回家的道儿,就中。”

惊蛰住在李记铺子里,吃在这儿吃,喝在这儿喝,睡在这儿睡,大小事务也张罗着,人称二掌柜的。大家都习惯了。小菊习惯了,马福爷也习惯了。马爷年纪到底大了,好的那一口儿,愈来愈稀疏,之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常常两只眼都闭着。现在天下是日本人的天下,不是他马保福的了。

惊蛰却是自由的,他有事出门,言语一声儿,小菊依他。

惊蛰捡一套旧衣裤,换了,头上扎块头巾,走了。

他去菜市场买了一担柴禾,挑了,往羊头沟去。半道特意在土路上打两个滚儿,再往头上蓬些灰,脸上抹两指头土,扮着个卖柴禾的。

惊蛰在羊头沟村前村后、前山后坡,转悠好几天,便把那啥都摸清了,还打探到端午头逢大集那朱家豪要给自个儿做四十大寿。

剿灭了游击纵队,家豪、家杰哥俩颇夹了一阵儿尾巴,终日提心吊胆,怕遭游击纵队的残余报复。家杰知道,游击纵队里颇有些铁骨铮铮、血性钢钢的汉子,你害人家吃恁大个亏,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捱了俩月,屁事没有。剿了夏侯清明这支队伍,周围几个县,便再无抗日武装,半个豫中都成为治安模范。家杰心想,几个残余,只怕也吓破了胆,不敢冒头了,是呀,识时务者为俊杰啊,恁主力百十号人都被皇军的机关枪迫击炮掷弹筒轰碎个球,剩下几个虾兵蟹将,恁还掀得起啥浪?作鸟兽散,逃之夭夭吧!

渐渐地,家豪、家杰哥俩就松懈了。

端午头几天,惊蛰打小菊炕头柜子里把那家伙翻腾出来。各零部件都抹了猪油,裹得好好儿的。一一打开,拿块布头仔细擦,一边擦一边看,擦完,装好,拉拉栓,搂搂火,撞针咔哒一声,干脆利落,挺好。枪弹也裹得好好儿的,黄橙橙、金灿灿,五粒,一粒不少。

惊蛰琢磨,家伙搁了这么久,虽说抹了猪油,裹得好好儿的,但毕竟这么些日子没使唤,得试试好使不好使,别到时候一枪打不响,那就坏菜了。俟晚黑背到沙河边,打一枪试试。

那田小菊见了,拧着眉头问:“恁弄啥?”惊蛰说:“莫啥。”“莫啥恁弄家伙干啥?”惊蛰盯着田小菊,说:“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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