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贵发在父母坟头遇见金环和未见一面的十二岁的儿子,悲喜交加,感慨万千:冥冥之中,真有神灵吗?真是善恶有报吗?真是吉人天相,善人天佑吗?
他想起了去年中秋月夜和那个梦:要不是那夜的那个梦,他哪里急着回来?而要不回来,可就更苦煞金环和儿子了;而他要娶上梁姑娘或别的年轻姑娘,金环为他所做的一切就全白做了,她就冤枉委屈到底了……好在天地有灵,在梦中点化了他,他回来了,他们团圆了。——去年中秋的圆月,似乎预兆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团圆;而梁掌柜家和梁姑娘,也恰巧成了他与金环母子十年相聚的桥梁!
乔贵发仰望高远的天空,默默地想,默默的问,默默的看。——与老天爷说话,不能用嘴,嘴是人身上最贪婪而残忍的器官,是“贪官”,嘴里有各种动物和植物的血腥气,老天爷不喜欢听带着各种血腥气的人语;与老天爷说话,应该用心灵和眼神说天语,心和眼是人身上最纯净最有智慧最高贵的器官,是“清官”,老天爷喜欢清官,喜欢听清官的天语。
“善与恶,都由天来报应吗?”
乔贵发继续仰望高远的天空,默默地想,默默地问,默默地看。——对恶人,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对善人呢,或许是“天恩悠悠,迟而不谬。”
快到中午时分,乔贵发才走出荒草,从马背上取下食盒和纸作供品,设供在父母坟前:各种吃的,色香味俱全;各种烧的,衣住用都有。一杯土,送入黄泉;一股烟,升上九天。
三个人磕头烧香,奠酒洒泪,然后铲草添土,把坟头修茸一新。
供完回村时,根儿被扶到马背上,贵发与金环一左一右护着;听着马铃叮叮,马蹄踏踏,看着马鬃飘飘,马尾摇摇,小根儿哪儿享受过这等惬意?他一路上是欢天喜地!孩子乐了,金环乐了,贵发也就乐了;一家人走出了坟头的那团愁云悲雾,走出了那片荒草,走在了平坦的乡间小路上。
三个人边走边说笑着,迎面碰了一个拾粪的。只见他罗圈腿,背锅身,衣衫褴褛,左肩挎一个粪筐,右手拿一杆粪叉,正低头踅摸着,向前行进;迎面看见一匹马过来,他顿时抬起头来,二目生光!他先看马,再看马屁股,然后再看马屁后面的路,直到看不见的尽头……他的眼光很有拾粪者的条理性和逻辑性:马是可能屙屎的,屙屎是靠马屁股的,如果屙下屎是应该在马屁股后面的路上的。
或许是这位拾粪者太专注了。他只看到马,却没有看到马旁边的熟人金环。
金环笑了笑,只得和他打个招呼了:“福儿,拾粪呢!”
拾粪的人一抬头,才知道是金环:“啊哟,原来是金环呀!引着哪儿的客人呢?”
金环笑笑,又冲贵发也笑笑,说道:“不认得啦?——这是贵发!——这是福儿!”
“啊!是福儿?”贵发惊讶地应着,仔细地看了一下福儿:一脸皱纹,一身肮脏,一副衰老之气!他哪还像三十来岁?倒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
“啊,是贵发?”福儿更惊讶了:这哪像昔日的穷光蛋乔贵发?!绿绸袍子,红绸褂子,黑缎帽子,再加上一脸的富态神气,分明是一位达官贵人!
福儿再睁大眼睛仔细地再辨五官面相时,才断定确实是乔贵发:“原来真是贵发呀!”福儿辨清了乔贵发的五官面相之后,又把眼睛移到了绸缎衣服上,上下打量着……在他看来,人和人都是一样的,都有骨头有筋有肉,有脑袋有腿有手;人的区别只在衣裳,富贵人穿绫罗绸缎,穷苦人穿粗布烂衣。于是,他就有了自己的逻辑:凡穿绫罗绸缎的,都是富贵人,他就羡慕,就刮目相看;凡穿粗布烂衣的,都是穷苦人,他就看不起,就不屑一顾。所以,当初乔贵发在村里穿粗布烂衣时,他就骂乔贵发是“癞蛤蟆”;今天又看到乔贵发穿绫罗绸缎时,他就夸乔贵发是龙是虎:“啊哟!十几年不见,成龙变虎啦!——是做了官啦?还是发了财啦?”福儿打量着乔贵发的一身绸缎,说着,心里头一股酸溜溜的醋意,很酸;而当初挖苦乔贵发是“癞蛤蟆”时,却是美滋滋的,很油。
乔贵发看着现在的福儿,想着当初的福儿,微微地笑了。这一笑,当初对福儿的耿耿于怀也就释然于心了;曾经想扇他几个嘴巴的恶气,也烟消云散了。
说了几句话以后,打个招呼,福儿和贵发三人相反而行,他要去拾粪,贵发们要回家。他刚走几步,想起了自己的工作,于是又回头向金环、贵发提了一个问题:“你这马儿一路上屙了没有?”
贵发没在意,但金环知道在拴马的小路上,马儿是屙了一堆;于是,她告诉了福儿。
福儿听罢,迈开罗圈腿,急匆匆地去了。
看着福儿的背影,乔贵发又想起了自己当初出走时的情形,想起了这次回来前的心情:当初出走时,他对那些人憋着一腔愤怒和恶气;这次回来前,他曾想把这股愤怒和恶气撒出来,撒在那些人头上。
可现在,就在面对福儿张口一笑之后,那股愤怒和恶气竟烟消云散了!大概,就在那张口一笑之间,那股愤怒和恶气已经随“张口”而撒出去,化作“一笑”了。——成功者往往变得大度从容,有了君子之风,于是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了。成龙变虎之后,当初猫猫狗狗式的打闹斗气,在龙眼虎眼里自然就视同儿戏,也就可以一笑了之了。
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曾经重如泰山的事物,到头来却轻若鸿毛。
乔贵发回到自己的那所旧院子里,环顾院中的一草一木,一什一物,似乎都有一种亲切的意味,他的心中泛起一阵浓浓的情意。这就是阔别了十余年的家呀,这就是曾经生他养他的家呀!
触景生情,儿时的美好记忆在他脑子里闪现,少年时的痛苦情景也在他脑子里闪现,青年时与金环恋爱时的情景以及被迫出走的情景……都闪现在他脑际,甜的,苦的,美的,丑的,各种滋味一阵一阵地在他的心里泛起,泛起,然后汇聚到眼眶里,变成两汪泪水。
乔贵发一边感慨,一边把马拴在一棵枣树上,卸下行李来,舀水饮马。
这时候,金环从屋里出来,拿着一个盆子,往街门口走去。乔贵发看着她,觉得这一情景特别眼熟,看着看着,忽然想起,这一情景就是当初母亲常有的情景:一脸的难为情,手里拿着一个空盆子,心里却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他猜到金环要做甚了:借面。
“金环!你要做甚去?”
“我……”
“你回来,是不是去借面?”
“……”
金环不答,只是犹豫着,绷着嘴,不开口。但是,她绷住嘴不说话了,或说不出话了,把话从嘴上憋回去了;但她却没能把话憋回肚里,而是憋到了眼眶里,把有声无形的普通语言憋成了无声有形的特殊语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流出来了……
乔贵发看着这情景,全明白了:“家里连一些儿吃的也没有了?”
“只有玉茭面了,没有一些儿白面……”
“让我看看!”
乔贵发跟着金环清了清粮仓:半瓦瓮玉茭粗面,半瓦瓮玉茭细面,半坛坛小米,还有一大瓮玉茭——这玉茭一半还要留做种子。
“就这些儿粮食能接续到秋天?”
金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不够吃就去借?”
金环又点了点头,点头间,那忍着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簌簌”地涌了出来。
乔贵发的眼圈也湿润了。
“家里就没麦子?”缓了一会儿,乔贵发又问。
“没有。”
“你们——,一年能吃几顿白面?”
金环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也说不出口,她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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