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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元已抵历章。”

昏暗的房间,一只蜡烛被点燃,轻轻放在青石书案上。

王庚借着微弱的烛光,从书架上取下一卷落满灰尘的竹简,挥手扇了扇漫天飘荡的尘埃,“是,那又如何。”

“王夫子……”暗哑的声音如蜡烛不稳定的火苗,时高时低,“那你有何对策?”

“没有对策。”王庚头也不回,只是专心地解开缚住竹简的丝绦,拂去上面灰尘,“你我都是世俗中人,难不成你想去找那几个老头的麻烦?”

“你不也是‘那几个’中的一个?”隐于阴影之人说话间掺杂着一丝戏谑和讥讽,语句间有了起伏。

王庚抚摸竹简的手一顿。

恐怖的威压如巍峨山岳轰然砸在房间中,博古架晃了又晃,阴影中隐约传来呛血的声音。

“你何……时这样优柔寡断了……”断断续续的喘息伴随着叹气声传了过来,“你可是……‘那个’血脉……”

王庚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眼前拭了一半灰尘的竹简,额头的青筋渐渐勒起,瞳孔在眼眶中阴腻地滑动,时不时映出些许火光。

良久,他低着头,终于开口了:“激将法于我毫无用处,这你知道。我有自己的道,也有自己的原则……”

瞳孔下移,看向被拂完灰尘的竹简。

青黄的竹片串连在一起,半开,开头处以峻崛却不失圆润的诡异刀法刻着六个古篆字:

谋左,王氏庚著。

历章学宫。

六千八百二十七年前,儒家第四代圣公周含率世俗四家,集体建筑的这座世俗人族第一学宫,其恢弘的一切——被谯元尽收眼底。

他行走在人的洪流中。

亲眼所见的事物与透过云镜观摩有很大差别。这一点谯元很早就知道,但如今看到这座学宫,方才真正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没有任何的地势据靠,二十五丈开外的“城墙”平直突兀地拔地而起,一个又一个古奥的字符镌刻其上,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这些深深的刻痕中隐隐有金光流动。整座学宫——或者可以称之为“城”,散发着渊渟岳峙的厚重古旧气息,这种镇压而下的绝对威严充分彰显着六千多年的底蕴和辉煌。

这是历章么……谯元立在原地,任凭旁边人来人往。他抬起头,瞻仰由五个字符组成的门阙。

琉璃色的薄薄幕帘从天而降,垂在门前,与其上闪烁的符文呼应。

他扭头看了看学宫旁的湖。

这湖的湖岸走势奇怪,若从高空俯瞰,便能发现这湖竟是一个巨大的右手掌型。

“四千年前学宫出了叛徒,从历章的正枢岛上顺了一样东西走,结果那人还没出两河流域的范围,就被一道遮天手相直接轰成渣了,所以留下来的这个湖有了‘诫湖’这一名字。至于那些字符……应该是第四代儒家圣公刻写的三百六十六条《学宫律》吧……好像还暗蕴什么道理来着……”

带着笑意的慵懒声音自身后响起,谯元回首望去,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头枕双臂,清散地笑着。

少年相貌非凡,剑眉星目,挺鼻薄唇,面若刀削,一头乌发用木簪简单别住,散出的几缕随风飘扬,一旁有几位少女痴痴地看着,眼里仿佛都闪出了星星。

一袭玄衣合体地穿在身上,上用金线缂绣龙凤图案,做工之精细不必细说。这身衣服连上那相貌,乍眼一看便知此人不是贵勋玉树,就是书香芝兰。

但引起谯元瞩目的不是衣服和相貌,而是他的眼睛。

一对重瞳。

四只瞳眸如四潭幽暗寒泉,深不可测,四目相对,似能吸人魂魄。

那人抬着眉毛瞧了谯元一会儿,眨了眨眼皮,忽然放下手臂,率先行礼,“在下姓曹氏祝名诃,字师药,幸会,可否请教尊姓大名?”

谯元听那人自报家门,自己的根底不能不说,他亦双手合了子午,声音清澈,说道:“贫道道号太初,俗家氏谯,名元,字亦太初。”

二人叙了齿龄,谯元年岁见长些。

“原来是太初兄,幸会幸会。”祝诃再行一礼。

谯元注意到他行的是兵家的礼法。

兵家文武同修,知行合一,其出世者均是严肃谨慎、行事有章制、极自律的人,这祝师药表面看着懒散,却如何出的了兵家的丹阙谷?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沉默无话,祝诃不甘寂寞,随手在空中点了四下,凭空显出“东西南北”四个半透明的小字。他清嗽一声,打破了沉默,“咳,不知谯兄是要去哪个书院?”

谯元眼见那四个小字随他们的移动而移动,彼此间距分毫不差,字迹更是久凝不散,心中暗赞一声好手段,又听祝诃问起,刚欲张口,不知怎的,心底莫名浮现出祝诃一双幽幽的眼眸,那话却在肚子里转了好几个弯。

“呵呵,不入流罢了。但不知祝贤弟……欲往何方?可是要去兵家的瑔泰?”他指了指那个“西”字,轻笑两声,似随意反问道。

“非也非也!”祝诃蜷了一下手指,随后指着东方,怒了努嘴,“呐,东方的。”

“岑旃?”

“对……没错。”祝诃颔首。

谯元奇道:“我观贤弟行的兵家礼法,愚兄在此多嘴一问,为何是去东书院?”

“这个嘛……”祝诃眼皮下垂,半遮住他的四只瞳孔,“个人的原因。”

个人的原因吗?他恐怕不愿细说。

谯元见状也不再言语,低头思索。

见面第一眼,他就本能地判断出此人绝非善类——就算他是个良善之辈,但他家中长辈绝对有势力。

就冲这一身龙凤盘旋的玄衣,就不是正常人能够有资格穿的。

而且……曹姓么……

谯元读的书不少,对于这个姓有些了解。

如果说单单曹氏,就是姬姓的血脉,但曹姓……谯元就能够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

这个洪荒,只有一种人会姓曹,且氏祝,只怕是……

祝融的血裔。

上古有天庭正封之火正曰祝融,传言其本体为至阳至刚之阳龙,有焚焱天地之大神通,移山填海之巨灵力。后不知为何突然反叛天庭,被请出的天庭涤宸剑一剑斩灭,余下若干血脉,其中一脉即曹姓。

谯元抬头瞥了祝诃一眼,脑中回荡起在七水真人洞府内看到过的秘闻。

承此血脉者,所修功法皆为极阳,是以每一代多少都会出点修炼方面的问题,如此看来,岑旃书院授阴阳之道,主张阴阳调和,确实最宜……

“谯兄,谯兄?”祝诃的声音从旁传来,谯元惊诧抬头,发现自己只顾低头思索,却不知已经行至历章的门阙了。

“既然到了地方,那在下就不多叨扰,先行离去了。”祝诃行事干脆,当下朝谯元略一拱手,身形东转,直奔东方岑旃书院而去。玄色衣袂翻飞,仅几步便跨出数丈距离,赫然是已有小成的兵家缩地成寸法门。

谯元将目光从他身上收了回来,平静地看着前方,然后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再睁开,吐气。

他迈开步伐,稳稳地走了进去。

谯元实实在在被震惊到了。

函谷书院在学宫的巽位,规模不大,只几间石屋。但这些不是他震惊的原因。

书院确实是书院,只是这个学生的人数么……单单只有三个人?

带上谯元一共四个。

他停步驻足,站在函谷书院的门旁,扫了三人一眼。

他第一个注意到了一个正跏趺盘坐,闭目养神,生得富态、大耳垂肩、身披百衲袈裟、头顶光亮,戒疤整齐的……和尚?

就是和尚。

为什么西方的子弟会来这里?这算什么?离经叛道吗?

他转过视线,立刻看到了第二个人,年纪与他相差不大,身形高瘦,面容冷峻,宛若刀刻。浑身肌肉紧绷,如一把半出鞘的利剑,锋芒隐隐展露。

怎么,连剑修都来学道了?

谯元暗暗吃了一惊,对这函谷书院更加好奇了。

最后他看向第三人,嘴角撇了一下。

那人形貌俱是枯槁,颏下甚至都蓄起了浅灰的胡须,一眼望去起码有四五十岁的年纪,此时也不管他人目光,正低头负手反复踱步,嘴里念念有词,痴痴癫癫。

不过此人有意无意散出的道境却让人不敢小觑。

“诸位?”谯元走近了,打了声招呼。

和尚睁开眼,脸上笑容温和,谯元心底放松了几分;第二者一双鹰眼瞪了过来,看得谯元心里一紧;而右边的“老者”……看都没看他。

“贫道道号太初,俗家氏名谯元,字亦太初,见过诸君,贫道有礼了。”谯元也不管他人怎看,手合子午,向三人各推了一下,全了礼数。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千启。”那富态和尚双掌合十,站起身来,微躬身,音色圆润如珠。

“狄箬狄笠农。”瘦子冷声道。

然后就是一片安静……

“啊……这位……?”谯元望向“老者”,内心斟酌着称谓。

那人头也不抬,只顾踱步思考,忽然嘴里蹦出一句:

“李氏名耳,字伯阳。”

“李氏,名耳,字伯阳。”那人停下脚步,回过头,又将话复述了一遍。

他晃了晃披散的半长灰发,又道:“是你们的同窗,同时也是承麓。”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皆惊了神色。

三人前来历章学宫求学,自是知道学宫的教职层次的。

需晓这“承麓”二字轻飘,但放在历章学宫中,却是个不低的职位。每座书院都有一名“山长”,“山长”之下设若干“笥经”,再往下便是人数更多的“承麓”。

“山长”掌总事,“笥经”执经史,“承麓”司教谕礼仪。俗话说得好,官越小,手中的实质权力就越大,别看这是一个司掌礼仪的教职,若关系打得不好,同样能将人整得死死的。

谯元正诧异,听见旁边传来一声音色圆润的佛号。

“阿弥陀佛。”千启和尚双手再次合十,表情谦恭,但说出的话却让谯元和狄箬面色再次微变,“不知李施主如何有此地位?”

“哦……”李耳再回头,扫了三人一眼,目光最后停在了千启和尚身上,“那西方弟子,刚才的话……可是你说的。”

目光平淡,但千启突然看到一张无上的太极图轰的一声砸进他的识海,洪涛巨浪的威仪扩散开来,那双稳定合十的手此刻抖个不停,后背的袈裟早已被涔涔汗水浸湿!

“这……!这……”他想开口说话,却连一个完整的词都吐不出来。

“我听说过西方,前身西方教,两位世尊定了五戒……怎么说来着……?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我说的可对?”李耳站在那里,语气清淡,目光半垂。

千启想开口,但无论怎么说,那股直入骨髓的寒意都能打断他的话语。

“就是这五戒了。”李耳似乎就没想要千启和尚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那依这五戒而言,你刚刚是不是犯了其中第四?”

他伸出手指,朝千启一点,威压散去。

千启和尚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别跪,出家人不能拜了他人做父母。”李耳呵呵一笑,抬手一挥,一道泛青的风刃刷过,咫尺间,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响声,千启和尚的身体径直飞了出去。

谯元脸上肌肉一紧。

他扭头看了看身旁的狄箬,却发现这个锋锐无比的人的眼中竟爆出了战意!

他悄悄往旁边挪了几步,远离这个疯子。

开什么玩笑,依他的经验,李耳无意散出的境界怎么说也要到太极或证道之上,他一个连三花都没完全达到的小喽啰,怎敢去招惹这样一尊大神?!

“你……”身后的草地,声音颤抖着传来。

千启和尚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咳呛一二声,一口血痰吐出。一道红肿的印记斜跨过他的半张脸,将那张脸均匀地分为两部分。

他的双眼死死地钉着李耳,如果能化为实质,只怕要将李耳穿个千疮百孔。

李耳却转过身去,不再搭理他。

脚下轻轻一踩,灰发摇晃之间,他身形闪烁,已是进了函谷书院正中的青石屋。

“速速进来!”一道传音传入三人耳中。

“真是个怪人……”谯元目睹全过程,很是不解李耳的行为。

不过,他还是依照李耳的话速速登上了青石屋的台阶。

右脚刚刚迈向屋门——

铛——!

在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中,谯元扭曲着面庞,直直跌了下去。

“嘶——疼疼疼疼疼——!”他抱着右脚在地上翻滚,双眼惊疑不定地望着青石屋门。

这是什么情况?!

他突然想到李耳当时的那一踩。

难道是乾坤法术?

他晃悠悠地站直身体,小心地环顾了一圈,手在隐秘处迅速掐了一个法诀,然后一步跨出。

一层层的乾坤如皱叠的幕帘,从他身边擦过,右脚落地,他紧接着迈出左脚,最后是整个身体。

李耳看着从乾坤波浪中走出的谯元,一直半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纵横家的大乘渡术?”他嘴唇翕动,逼音成线。

谯元闻言扬了扬眉,只是笑笑。

李耳也知这是他人秘密,便不再问询,拖着脚步走到一扇青石门前,回身静静地看着屋门的位置。

不多时,千万祥和的金色光点弥散,渐渐聚合成一朵璀璨金莲,莲瓣绽开,千启和尚沐浴着佛光现身。他手托阿弥陀如来定印,面色慈悲。

“原来如此……这道家脾性果然古怪。”千启和尚散了手印,喃喃自语。他方才看两人均用乾坤法术遁入,还以为是故意的显摆,自己亲自一试才发觉这门只有用乾坤的遁术才能通过。

他下意识地往前跨出一步,一抬眼,看见李耳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又吓得往后倒退了两步。

“李……李施主……”他咽了一口唾沫,嘴唇狠狠地抿了抿,“得饶人处且饶人,道家人不是这样心狠手辣之人。”

“呵。”李耳瞥了一眼千启和尚的脸,原先被风刃抽出的狰狞红痕已经消失不见,一张面似银盆的大脸展现在他眼前,“阿罗汉金身,倒是皮糙肉厚。”

千启和尚原本面带惊惶,但在李耳说出“阿罗汉金身”这五个字后,神色骤变,又往前跨了一步,两片嘴唇微张,正待说什么,突然身形向旁一闪。

吟————!

一道青天琉璃色剑光伴随着冲天的剑吟自虚空中直贯而下!

狄箬自剑光中走出,披着琉璃的色泽,淡淡瞥了千启和尚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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