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城市的夏季多雨,进入夏末时不时会来一场台风。
肥秋开着车,副驾驶上坐着阿戎,蔸娘和林嘉文坐在后排。车载广播里正有一个轻柔的女声在播报台风路径的最新情况,并且在播报的最后提醒了观众们,在夜间要关好窗户,提前贴门窗,以免玻璃掉落。天空不算阴沉,有一些云,时不时飘下一点毛毛细雨,风已经从海上吹来,把八月的热气吹散了不少。蔸娘穿着长袖的单衣,也会感受到一点寒冷。
车子又一次停到了陆伯的茶楼的楼下。
陆伯的茶楼,即便在阴雨天气中,看上去也十分阔气,散发着金碧辉煌的光。蔸娘下了车,站在茶楼的外面往上看,她不自觉想到了童话中的魔王的城堡。那些城堡被添加了戏剧性的云朵和雷暴,终日围绕在屋顶、房子后侧,似乎永远不会让阳光自然照进这间城堡,这些地方往往被安排着一个令人憎恶的骇人角色,或者以人肉喂食,或者专门吸食人的血液。
蔸娘并不想往里面踏进一步,这里仿佛是一个不慎踩错了,就会跌下去的万丈深渊。可是这并不是她不想,就能不做的事情。
他们来到最顶层的天台。正对着电梯的喷泉,即使在这种天气还是运作着,在逐渐变得阴沉的天气中,发出淅淅沥沥的水与水碰撞的声音。在蔸娘的耳朵里,像极了一种倒计时的计数声音,告诉着她事情即将失控,就在几分钟之后。站在喷泉边上迎接的人又是陆伯手下的阿耀。大概是天气的缘故,阿耀那本就带着浑然天成的嚣张的脸,在阴暗的天色下,显得更加阴沉并且不怀好意。
蔸娘感到自己的心跳在渐渐加快,心脏的轰鸣在耳边重重敲击,一下接着一下,“砰”、“砰”、“砰”,几乎让她脑袋胀痛,快听不到自己身体里以外的声音。
她深呼吸几口气,跟在林嘉文的后面,再一次沿着上次走过的花房草丛中的路,去陆伯花房隔壁的茶室。温室中的草,在炎热的天气中,也收到了影响,大概是秋天即将来临,植物出于本能的自然周期,踩在草坪上的感觉与上次来不同,没有那么柔软轻松,声音也更加硬邦邦的,草根似乎都失去了水分,踩在脚下觉得并不那么松软好受。
越是走近了目的地,蔸娘越是紧张。眼前的幻觉再次以康贺东的样子降临。蔸娘恍惚在树丛之间看见了康贺东苍白的脸,毫无血色,刚刚从水中出来的样子,头发被水打湿,黏在一起成一簇一簇,在贴在皮肤上,那张黑得吓人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她知道这不过是幻觉,但是她还是忍不住盯着那双纯黑色的死人眼睛看,似乎在预示着麻烦,预示着危险到来。
阿耀给他们开了门,陆伯坐在正对门的主位上,手上正在忙活着将滚烫热水浇进茶叶中。坐在桌子边的实木椅上的,还有蔸娘在上次的集会中见过的其他老前辈,除了那几个老前辈,也有之前和林嘉文谈话聊天的几位大佬,都是见过的面孔。陆伯后面,还站着晃硕。祂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不算很正式的款式,但是相比起祂平时的打扮,已经算得上非常正经了。
“你们来啦。”陆伯抬起头来,手里摆弄茶具的活儿却没有停下,看他们进了屋子,挥挥手,示意他们坐下。
蔸娘跟着阿戎和肥秋,规规矩矩站在林嘉文的位子后面。
“换了个地方,也用不着这么多人来,这件事说到底也就是几个人决定的,多了人反而乱。”陆伯一边把已经泡好的茶倒进新夹出来的杯子里,一边说道,“人多了,也让你们家小姑娘紧张,是不是?”
林嘉文笑了笑,说:“她经验少点,会紧张难免的。”
“我们以前,一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死都不怕,更不知道什么叫做紧张的。”陆伯笑起来,把倒了七分满的茶杯,推到林嘉文的面前。
林嘉文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接过杯子饮下一口茶,“时代不一样了嘛,现在的小孩想法更多,而且您也知道她身份特殊些,和街头上的小孩子又不相同。”
“是。身份特殊的小孩,也更聪明,知道选什么对自己好,对自己的社团有帮助,也会想想未来。”陆伯笑着,看了看蔸娘,抬了抬下巴,似乎这句话也是对着她说的。
陆伯的话语好似在夸,但是蔸娘更加心惊胆战了,藏在身后的手指忍不住相互攥紧,握着拳头的手指,关节都在微微发白。她礼貌地赔笑脸,对于陆伯的互动给予了一个回应,点了点脑袋。她仿佛在路边背后看见了已死的康贺东,那双纯黑的眼睛和陆伯鹰一般的眼睛一起,在死死盯着自己,好似在告诉她,下一个就是她。蔸娘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呼吸不要发抖得太过明显。
陆伯往自己的茶盏里也倒上了茶,慢悠悠地把端起茶盏,品着茶,嘴唇与茶水之间发出声响。
外面的风似乎变大了,空气里原本的毛毛细雨也变得更加有重量,茶室的玻璃窗户发出一阵被吹得颤抖的震动声音。屋子里的沉默,放大了这些原本微弱的声音。任何声响在蔸娘的耳中都变得刺耳,能让她心里猛得一惊。
陆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把手放在膝盖上拍了拍,拍出一个声响。又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想起还有客人似的,抬起脑袋,看向了站在林嘉文身后的蔸娘,问道:“那现在怎么样,想好了,要不要康贺东这块地盘?”
茶室里的所有人在陆伯的话音落地之后,几乎是整齐地看向林嘉文和蔸娘的方向,更多是直白地看向蔸娘,这个躲在林生的身后,看上去就极其软弱且不顶事的小姑娘。晃硕也看了过来,不过祂的眼睛里倒没有带上什么情绪,似乎只是因为这件房间所有事情的转折点,即将在蔸娘身上发出,所以祂才看过来,以一个纯粹的观众眼光,看着事情如何发展,故事如何诉说。
蔸娘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块挂在屠宰场上的生肉,屠夫已经磨好了刀子准备放血,她如何挣扎都将于事无补。蔸娘脑子里不断回放着蓝老板在她刚刚来的时候,教训她时说的话,她的行为联系到别人如何看待林嘉文的做事方式。
在一阵短暂的恍惚之后,蔸娘轻声地说出了自己的答复:“那片街区很好,各种行业都可以在那片街区发展并且长期存在,但是,我只是个学习家里教着做药和下毒的行业杀手而已,我不会经营一片街区,也不会管理,这不是我应该做的,我也不太想涉足。所以谢谢陆伯的好意提拔,但是,我觉得还是另选其他的人选来,比我接手更好。”
蔸娘的回答带了长久的沉默,他们还是一动不动盯着这个方向,但是眼睛里泄露出各样不同的情绪,各怀鬼胎。
陆伯没有说话,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热腾腾冒着热气,白雾一缕一缕飘飘忽忽从茶水面上升起,在陆伯的呼吸下被吹散。他还是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品下了那杯茶。过后,才慢慢悠悠地说:“看来,妹妹仔是不给面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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