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培育竹林的开始,却是无力抗拒外力扰攘的结局。作为曹魏宗室的女婿,欧阳尚康这种显赫的身份注定与京都洛阳的权力无法“相忘于江湖”。也许就以这幅字为标志,曹魏与司马的角力不由自主地转移到了“康竹翠舍”这个弹丸之地。保护好这块墨宝不让曹乐亭主知道也是一项重要任务。出于平衡考虑,欧阳尚康又让曹乐亭主鼓促父王去曹爽那里求字,谁知大将军以“拿不出手从不题字”为由进行拒绝,这其实是欧阳尚康的苦肉计,让公主意识到曹魏那边没有可以号令天下名士的墨宝,让她及早知难而退。
一日午后,欧阳尚康如约来到“康竹翠舍”和“竹海七杰”的几位兄弟一起喝酒清谈,把门从里面锁上,喝到尽兴处,单涛提议让大家再欣赏一下钟会的神迹,大家无不赞叹字迹之精妙无与伦比。此时屋外传来一阵阵敲门声,程秀赶紧把匾额藏到桌子底下,武士打开门见是几个婢女进来送酒和写酒,就放松了警惕,汪戎把字又拿放到桌面上。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完全凑巧,穿着平常服装的曹乐亭主拿着胜邪剑径直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桌面上的木块牌匾,马上怒目圆睁:“这是怎么回事?”大家都不敢说话,高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这是单兄长临摹的字。”曹乐亭主反复看了几次,命令婢女拿出笔墨纸砚,让单涛现场临写。欧阳尚康拦住了婢女:“公主夫人,实话说吧,这是钟公子的墨宝,我们不打算挂上,只是用来欣赏和临摹。”曹乐亭主让婢女把匾额拿到门外,面无表情地持剑将其劈成数块,转过头说道:“曹魏的江山用不着他们司马的字来附庸风雅。”说完就带着婢女离开了。大家吓得不敢出气,悻悻散去。最后只剩下高籍和刘伶陪着心房都在滴血的欧阳尚康,二人来回不断地安慰兄弟必须要以大局为重,万万不可意气用事。高籍难过地说道:“贤弟啊,生而富者骄,生而贵者傲。王府的千金大多脾气大、性格刁,不够通情达理。小时候就开始骄纵,公主有耐心陪着你这么过下去就很不赖了。你一定要理智,不要动怒。”刘伶的酒劲也醒了:“贤弟,一定要忍啊,我们的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里,你要是冲动,遭殃的可是我们一大群人和你那一大家子人。”欧阳尚康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婚前婚后怎么差别这么大啊?”高籍拍着他的后背说道:“贤弟,谁的婚姻都差不多,不必往心里去,回去和公主好好解释一下……”
欧阳尚康好像被针扎了一般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这事不对劲,肯定是我们‘竹海七杰’中有人告密,要不然,公主怎么会突然驾到呢?!她今天来这里绝对不是巧合。”他们把每个人都分析了一遍,把目光锁定在单涛这个老大身上。单涛一直暗中打探屠苏酒的药方到底来自何处,分别问过高籍和刘伶,他了解这个情况目的何在呢?上次高籍兄弟升至校尉,他居然不冷不热,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样子。结交拓跋真的事情他只跟单涛和高籍提及过,外人无从了解,为什么在他结婚盛典的那一天真姐姐会来参加呢?高籍感叹道:“贤弟,你说组建‘竹海七杰’干嘛呀?什么都是你和公主在张罗,费钱费力费心思,结交雅士讲学论道的目的没达到,反倒是惹来一大堆是非。”欧阳尚康敞开心扉地说道:“人活着其实就是在一个又一个圈子里摸打滚爬,原来我是不想出仕谋官,现在是想当官却苦于欲济无舟楫,徒有羡鱼情啊,父王现在总是认为我不够务实,也不举荐,我更不可能直接加入司马阵营,官场的圈子已经不好混啦;商贾那个圈子我连边都够不着,我更不具备做生意的头脑;天下名士的圈子本就是秋毫之末,洛阳的名士圈子更是处于斗室之间,这个圈我也不要,那我要跟谁一起混圈吗?”刘伶感慨地说:“你不知道喝酒弹琴谈文艺都是扯淡吗?名义上好像是纵酒避世、清心寡欲,其实大家的最终目的还不是为了巴结曹魏寻求庇护吗?”欧阳尚康多看了几眼刘伶:“我当然知道这只是一个更加文雅的借口。大家谁不是在相互利用啊,我也是想利用名士之家和大家在曹魏和司马之间搞平衡啊?!司马家族的心狠手辣我是亲身领略过的,曹魏虽然看起来占得先机,其实在司马面前不堪一击。明哲保身也好,圆滑世故也罢,我必须迎难而上。”高籍推了一下欧阳尚康:“贤弟,我理解你的苦衷啊,最傻地是公主,你为了他们曹魏家族在搞平衡,她居然看不出来。”
就像天下所有普通的婚姻一样,权贵商贾之家的夫妻相处模式也是俗世凡尘的影子。欧阳尚康好几天都懒得回家,干脆住在“康竹翠舍”,他对拓跋真的思念却在此时萌生的异常强烈。碍于身份、面子和性命,他是断然不敢到边塞前去找她诉说衷肠。高籍历经官场的打磨,世俗的圆滑越来越出圈了:“兄弟,这个好办啊?上官吕安和我们志趣相投,特别是对你佩服得无以复加,你邀请他来小住时日,拓跋真自然不就跟着来了吗?”欧阳尚康反问道:“万一她要是不跟着来呢?”高籍拍着胸脯说道:“凭借你兄长对女人的了解,就是上官吕安不让她来,她都得和他玩命,抢着也得来。中原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不仅仅因为有你。”欧阳尚康莫名地看着高籍那略显自得的表情。
欧阳尚康修书一封,依然通过高籍和王青的独家通讯通道传到了上官吕安手上。上官吕安自打“盛乐长谈”和“山阳之行”归来之后,鬼使神差地对欧阳尚康依稀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挂牵。欧阳尚康那欣长健美的身材、优雅迷人的风度,尤其是那一头乌亮不羁的秀发,有一种说不出、捉不住的魅力深深地煽动吕安的心跳。上次自己结婚邀请他,他也因故未曾前来。这种挂念如此热烈,以至于他时常无法抑制再去山阳探望欧阳尚康的冲动。收到信笺以后,更是巴不得马上飞到他的身边再叙旧情。在那个战乱累累、世道险恶的时代,到千里之外看望一个人可不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为此,上官吕安特意购置了一辆马车,他不想再通过拥挤的运兵系统去往山阳,而是想自驾前往。
思念这东西很玄。男人思念女人常常在下雪后,他需要马上得到温暖,而不是等你到明天;女人思念男人常常在下雨后,她不需要你马上送来雨伞,而是等你给她一个灿烂的晴天。男人一旦思念男人,是沧海遇到了桑田,是云彩遇到了天蓝。
九月的天气,秋声迷离,流云清逸,夏季的燥热逐渐偃旗息鼓;飞鸟走兽在得到充沛的食物之后也都心满意足,悠闲自得。初五的早晨,蒙蒙亮的天色映照着吕安刚刚睁开的双眼。细腻敏感的拓跋真一连几天都觉得丈夫有些魂不守舍:“夫君,你整晚辗转反侧。可有心事?”上官吕安抚摸着夫人柔滑的肩膀,低声说道:“真儿,欧阳兄弟给我写信了,邀我前去一聚,我想尽快去一趟山阳。”“山阳”现在几乎成为拓跋真的思维禁区,不去想不去念不去有什么奢望,而今她一听到这两个字,心潮起伏。她关切地问道:“你是打算自己去吗?”上官吕安点头说道:“是啊,家里老人岁数大了,需要人照顾,姐姐那儿还有两个孩子,我希望你留在家里帮我照看他们,我也放心。我想自驾前往。”拓跋真一听有些难言的失望,又不好表现出来:“你自己去我哪能放心呢,等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陪你一起去。我的驾车技术比你还好呢?!”上官吕安说道:“真儿,我不想等到那时候了,我恨不得今天就出发。”拓跋真明显脸露愠色,眼里含着一丝怨怒:“相公啊,你因何如此急切啊?难道真是因为和欧阳兄弟义气相投、心心相惜?还是有其他什么缘由?”上官吕安赶紧侧过身去,紧紧地搂住真儿:“你想到哪里去了,上次一别已有许久,我确实是思念欧阳兄弟,我们俩就是性情相投。没有其他原因。”拓跋真依旧不依不饶:“你真是心口不一,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对另一个男人砰然心动呢?这个借口简直是不攻自破。”上官吕安解释道:“真儿啊,我该从何说起呢?这是爱又不是爱,比爱高一个台阶;这是情又不是情,比情多一份冷峻。我的爱都给了你,不会再有二致;我真想在心里为欧阳尚康兄第留下一些空间。”拓跋真并不关心上官吕安对欧阳尚康的男人情感,只在意是不是带着她一起去。
拓跋真见丈夫时常无精打采,偶尔长吁短叹,料想夫君也许真是对欧阳尚康牵肠挂肚,她找到上官云,向她反复陈述上官吕安独自上路的危险,上官云找到弟弟:“你要去山阳,一个人不行,必须要带着真儿,家里的事情你们别管了,我自己能行。”正始六年(245年)十月,上官吕安答应了姐姐的要求,带着拓跋真上路了,拓跋真如愿以偿。这辆马车清净如洗,顶篷由四根坚固的铁柱支撑,后面那块帘子像旗帜一般随风飘动。吕安没有戴冠帽,头发用棕色丝带织成的幅巾束守,十分利落飒爽;拓跋真果敢勇毅、妩媚得体,上身穿了一件紧身合体的绿衫,下身穿了一件鲜艳的樱桃红丝绸衣裙,下摆宽松,裙长曳地,在阳光的映照下雅气十足,和那红褐色的马车相映生辉。上官吕安和拓跋真终于又见到了欧阳尚康与曹乐亭主,春树暮云一样的思念有了着落,整个人顿时活力四射,谈笑风生。曹乐亭主穿了一件云英紫裙,与那西汉皇后赵飞燕的优雅如出一辙。
“兄弟,我前些时日专门为你写了一篇《春树暮云》,我读给你听听。”上官吕安从包裹里拿出一块丝帛,欧阳尚康夫妻俩一眼就认出是他们上次送给拓跋真的八辈之蚕的丝品。只见这块丝帛上用楷体气度从容地写满了字词,排行整齐、间距合理,于粗细变化之中显其秀美,在力求规范之中又现自然恣放之色;字体扁平而稳定,均衡而对称,其笔法圆润流畅,直有波折,曲有挑势,在点画顿挫中展其清韵。
如烟尘世,梦落竹山,诉不尽相思萧萧风;
每一相思,千里命驾,走不完芳尘万里路;
春树奔放,山抹微云,杨花飘坠不恨水。
曹乐亭主不由得发出感慨:“你们俩这是千里命驾呀,让人敬佩,可见你和欧阳真是声气相求之人。”欧阳尚康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带着他们参观“康竹翠舍”。上官吕安远远看见这处竹宅就赞不绝口:“竹子的风味淡泊,颜色不妩媚,生长崖谷之间,弯而不折,折而不断,‘康竹翠舍’把竹子的凌云之气都表现出来啦。”竹子潇洒挺拔、清丽俊逸,具有翩翩风度;高节人相重,虚心世所知。竹子的气节和神韵经久不衰、历久弥青,无论是难耐的酷暑,还是冰冻的严寒,总是长青不败。千花百草凋零尽,留向纷纷雪里看。竹子聚集万千赞许,体形气节高、颜色不谄媚、精神不衰败,只可惜‘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竹子带给人间的噩梦。
他们来到“山阳园宅”的第三天,曹乐亭主回到沛王王府看望父母,上官吕安受到旅途奔波影响发起高烧,欧阳尚康邀请洛阳名医为其看病。上官吕安用药之后,卧床休息,由几名婢女负责照护。拓跋真找到欧阳尚康让其带她到宅前屋后转转,他们带了二名婢女前往苏门山看看秋景。欧阳尚康想过了,不带婢女,公主回来之后怎么交代啊。只见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果真是潦水尽而长空清,秋光凝而红栌出。
欧阳尚康让婢女在山下等着,她带着拓跋真沿着崎岖的小路向上缓行。出于保护真姐姐的需要,他拉起真姑娘的手,毕竟好几年没有见面了,两人也是彼此凝视半天,都说对方多了一点沧桑。她闭着眼睛等着他的热吻,他却没给,而是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脸庞:“这几年我身心疲惫,组建一个‘竹海七杰’本来是想着放松身心,不想反而成为负累。”拓跋真也倒出一些苦水:“他们爷俩都没法到代郡和雁门郡做官,整天就是害怕司马懿要报复他们。真是自扰多虑,司马懿能在乎一个无关紧要的辽东小人物跑到哪里呀?我和云姐姐总是做他们思想工作。可没有意思了,动不动就说这件事,没完没了。”欧阳尚康接着这个话题说道:“我给太尉做个几个月谋士,他那个人心胸狭隘,多一份小心绝不是伯虑愁眠。毕竟吕安兄长的父亲在公孙渊府上供过职,司马懿可是把那些官员全都屠杀殆尽。”拓跋真说道:“我寄人篱下,多亏了你的日常接济,放羊养马也挣不了几个钱,那儿的草场不行。虽然他们家境还算宽裕,可是我们也不可能坐吃山空。偶尔也会因为柴米油盐出现争执。我感觉婚姻就像垃圾桶,他把不好的脾气、失望、不满和错误都往我这里扔。”欧阳尚康也叹了一口气:“生活本身真是无聊至极,公主也没有原来那么宽容了,我们也时常发生争吵。”拓跋真扑哧笑出声来:“你们也会争吵吗?我无法想象因何争吵。”欧阳尚康眼望着头顶的两只松鼠,很久没有说话,然后突然问了拓跋真一个问题:“假如我当时选择了你,你说我们俩结婚会不会幸福呢?”拓跋真男人一样狠狠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一样不会,我原来对婚姻没有概念,现在明白了,起初我嫁给他主要是因为确实需要找到稳定的落脚之地,也有心存感激的成分;我猜测我的通情达理和相貌出众是他看上我的主要因素。婚姻的本质其实是各取所需。我们彼此想要的很多东西对方给不了。”欧阳尚康乐了起来:“你可真会自我标榜,你相貌出众吗?”拓跋真刚才用手捶他,这回用拳头了。欧阳尚康赶紧求饶,但是,内心的郁闷一下子似乎都被真姑娘捶跑了,捶到了地上。欧阳尚康一边用手去挡,一边说道:“反正你越来越俗气了,当初的纯真越来越少了。”
他们爬到一个小山头,坐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拓跋真想把头靠在欧阳尚康的肩膀上,被欧阳尚康轻轻推开。拓跋真略带天真地问道:“你说,推动你们人间向前发展的原生动力到底是什么?婚姻算不算?”欧阳尚康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姐姐,你想什么呢?什么你们人间,你没有生活在人间啊?!你生活在天上吗?”拓跋真知道自己一放松就说漏了,赶紧找补:“我们鲜卑人的身份低人一等啊,与你们中原人肯定是有点差距的。”欧阳尚康郑重其事地回应道:“根据我的体悟哈,人类向前发展的原生动力可以总结为两点,第一动力就是维持正义,第二动力是播撒亲情。二者缺一不可,依次进行,而且顺序不能颠倒。”
拓跋真掰着手指头把正义和亲情又重复了一遍,突然激动地表示:“通过几年的婚姻生活,受到你的这个启发,你说的两样东西其实就是一个密码。”欧阳尚康有点好奇,心想,你还能整出个什么高深理论出来吗?!拓跋真拉着欧阳的手说:“这个密码就是婚姻。”欧阳觉得真姐姐很有意思:“你不是说婚姻就是垃圾桶吗?怎么变成宇宙原动力的密码了?”真姐姐认真地说:“你看哈,人世界唯一能够把你所说的两大原动力融为一体的只有婚姻。”欧阳问道:“何以见得呢?”拓跋看着他的脸说道:“婚姻是维持正义的首要载体,延续生命是人间最大的正义,人都不能接续了,世界还怎么发展?亲情是婚姻与生俱来的本质属性,有了婚姻,自然会孕育亲情。”欧阳尚康久久地看着拓跋真,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一个在他看来只是充满塞外野性的女孩居然也在思考如此高深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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