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断情奉师命将荼蘼送来凡间投胎,因为还不到入胎时辰,他先在终南山下找了个小小凉亭抱着荼蘼在里面歇息一下,荼蘼虽然被打回原形,但是在断情怀中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为什么是终南山,你们是故意的是不是?”
“仙子,终南山有哪里不好,”
“你以为让我出生在道观里,我就会为了修道,出卖恩人,”
“仙子,你不是将他当成恩人,你是怕牵连你父母在人间的安危,”
“恩人和仇人到头来,又有什么不一样的,”
“仙子,碧血元珠事关三界安危,你当真不知?”
“但是若是本宫父母亲族都不在了,三界再锦瑟繁华,又和本宫有何相干,”
“仙子,说出指使你盗珠之人,当真这样难的吗,”
“自私之人心中最希望众人无私,”
“仙子,你只是下凡投胎来吮吸你父母精气滋养仙身的,他们在人间有生老病死,你却没有,本座不知你在人间,会不会受到一样诱惑,”他说。
“既然这样担心,倒不如把本宫送去庵院里当姑子,”
“仙子,你心中对本座,一直都这样恨吗,”
“圣尊当日本可以放过荼蘼全族,”
“若是师兄当时未因走火入魔杀性大发,本座自然不会亲自动手,”他说。
“所以你以为,荼蘼花境之劫,是天意,”
“兴许我当时出手阻止,一样算是天意,”他说。
“圣尊,若非灭族之仇,本宫对你也可以像是世间寻常凡女对那些戏台上唱戏的俊美小生,”
“仙子错了,那些凡女并非真的喜爱那些唱戏的小生,若是换成一个唱戏的美貌女子,她们心中只有仇恨嫉妒,她们只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和这些唱戏的小生一样光彩照人,璀璨夺目,戏台上的,只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自己而已,只是若是戏台上的是个女人,那就是占得先机的竞争对手,是个男人,说不得倒是可以成为自己的一个微渺机会,人间的情并非全数都是男女之情,七情六欲,本难分明,这些凡女可以在戏园子里为那些戏台上的唱戏小生一掷千金,但是若有一日自己父母和这些小生一起掉进河中,她们还是会先去拉拽自己父母,当有一日自己遭受灭顶之灾急于挣扎逃生时,她们心中也就再不会想起这些俊美小生来了,毕竟,世间再如何繁华似锦,歌舞声声,一个凡人除却自己的胎身,家人,房屋金银之外,一切俱是虚幻,和自己并无多少干系,所以仙子,你心中不管如何痛恨本座,都是应该,但是若是可以,本座在送你投胎之前还真想先替你剪掉这条喜欢招灾惹祸的小舌头,这样你出生之后就不能说话了,可以减少你的口业,也能让你在及笄时不被世间任何男子主动上门求亲,怎样,本座这主意还不错吧,”他忍不住淡然笑笑,“而且造口业的人转世之后本来就该受不能说话的惩罚的,而且像仙子你这样口业造的凶的,本该出生时脸上就有胎记才对,”他说。
“哼,怪不得世间聋子哑巴和缺胳膊少腿的残废生来就会遭人嘲笑,原来都是你们教出来的,”
“仙子以为世人该多同情身体残缺的人确是不错,但是很多时候,同情和怜悯却并非是爱,而是另一种嘲笑,因为被同情的人一定比同情他的人倒霉,怜悯只是世人心中优越感的体现,长年被人同情和怜悯,远比长年被人嘲讽耻笑要痛苦得多,”
“可是有人因为受不了旁人嘲笑自己割腕子了,本宫还没见到过有人因为被人同情怜悯割腕子的,当然,因为长的不漂亮被人怜悯的除外,”
“仙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长的不漂亮本是前世口业过多的结果,不漂亮的人不会太被人喜欢的,太过不漂亮的,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耻笑,但是这正是此人前世耻笑别人过多的结果,常言道,相由心生,蛇蝎美人确是有的,但是更多时候,人的样貌是和品行一样的,一个人太过糟糕的样貌会提醒身边的人对此人小心一点,所以仙子你因为长的太漂亮了,极乐殿中很多人都会担心本座迟早会栽在你手里,毕竟两军阵前,自来就只有美人计,没有丑人计,不过仙子你最好在投胎前给本座老实一点,不然本座当真会在你脸上镌一朵黑莲出来,”断情微微有些谑笑的低头看了她一眼,“太白山顶上本来花开四时分明,但是本座出生时御花园中四季花朵全数绽开,所以,兴许本座是有缘管得你的,”他说。
“哼,经日里只一心想着该怎样罚人,既然如此,地藏法王又何必赖在地狱中去哄骗那些鬼魂,地狱中刑罚样样是你们所造,自己罚人又自己坐在那里等人来求,这些手段就不要在本宫跟前耍了,本宫既然是公主,自然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慈悲是打断腿后再给一根手杖,有一种教化是羞辱之后再教化人如何平静接受羞辱,本宫不知道你们心中到底是怎样看待世间那些信奉跪拜你们的芸芸众生,但是你等着,就算是投胎之后没了前世记忆,本宫仍然不会忘记找你来讨前世血仇……”
“好了,仙子,闭嘴歇一歇吧,入胎的时辰已经到了,本座这就要送你去入胎了,出生之后本座很快就会去看你的,你放心,本座在见到你时,境遇不会比当日斩情师兄他遇见清裳仙子时好到哪里去的……”他说。
(二)
……
……
十三年后,长安城中……
……
……
现今正是大业年间,长安城里的太极宫内日日珍馐美味,歌舞升平,美人如云,鼓乐喧天,自从文帝杨坚驾崩,短短十几年时间,宝贝儿子杨广就将一个繁华强盛的大隋皇朝弄的灾荒连连,流民四散,各地一些在江湖上势力强盛的庄主寨主和手中有些兵权的将帅统领开始趁机召集兵马犯上作乱,一时间各路义军揭竿而起,中原大地上一片兵灾战乱,而这时杨广偏又带着一众美貌妃嫔南巡去了扬州,长安城中的防守大任就全数落在了杨家几位王爷身上,杨林杨素二位靠山王自然不必说,即是在杨家宗谱上只是旁系一支的怀仁王杨忠,近日来也一直忙着在长安城四外布设兵力,一连几日只在军帐中过夜,连自幼视为掌上明珠的爱女杨荼儿的十三岁及笄礼,都赶不及了。
但是怀仁王府中这几日里却是分外热闹,王妃玉萝一大早就在王府中紧张安排着爱女今日午时的及笄礼,虽然十三岁的年纪确是不大,但是一旦及笄,也很快就要开始替她物色以为品貌相当的乘龙快婿了,荼儿好歹也是个皇上亲口赐封的散花郡主,除却公侯之家的少年世子之外,玉萝现下可是连骠骑将军府中的至空至灭两个少年将军都看不上的。
其实至空和至灭这两个少年将军也确是品貌俱佳,只是他们的母亲平日里只喜欢在府内后花园中的佛堂中敲木鱼念佛,玉萝可不愿意荼儿嫁过去之后每日里都要在佛堂中服侍婆婆吃斋念佛,但是大隋皇族举族上下都是佛门信众,想找一个门当户对又不必日日服侍婆婆念佛的乘龙快婿谈何容易,荼儿她自幼就一心只是喜爱谑佛,玉萝很怕她成亲之后会将婆婆气的日日在佛堂里对她家法处治。
少时,及笄礼已经准备完毕,荼儿一身青绿色素华裙衫,在众位丫鬟婢女的簇拥下双膝跪在玉萝跟前一个簇新的素黄色蒲团上,玉萝随即一脸宠溺的亲手将玉箅戴在她一头如水青丝上面,示意着爱女自今日起长大成人,很快就要谈婚论嫁,洞房花烛了,玉萝心中虽然不舍,却也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毕竟王府郡主这一辈子也逃不过凤冠霞帔之后的生儿育女,操劳家事,也是和天下女子一般的三从四德,谦恭和顺,待到来日父母都不在了,又有谁知道她在婆家的日子过得到底怎样,玉萝想到此处,眼中竟然忍不住溘然落下两滴清泪,但是荼儿看起来却仿佛是很开心的样子,因为及笄之后,她就有理由日日躲在闺阁中琴棋书画,针凿女红,不必再跟着师父忧云真人修习什么水月经了。
这个忧云真人当初是个云游道士,偶然病倒在王府门口,被好心收留医治,病好之后又因为缺少盘缠无法回去自家道观,因为他的道观在千里之外的流波山上,杨忠本想送些金银给他当做路费,玉萝却执意要将他留在府中,因为荼儿生来体弱多病,多少太医院的御医都医治不好,多少自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江湖术士看过她手相之后都说只有送进道观才能活命,但是玉萝舍不得,又眼看着荼儿身子越来越弱,正在心急如焚之际,可巧就来了这样一个看来有些道行的云游道士,玉萝以为将这个云游道士留在府中,让荼儿拜师,跟着他修习一些道门功法,说不定身子就能好些,所以很快命人在后园子中盖了一座小小精舍,作为荼儿跟着师父修习功法所用,忧云真人自然也没客气,就这样在王府中一住十年,日日教荼儿修习自己的独门秘法水月经,只是荼儿在道法上天赋不堪,直到十三岁及笄之日,水月经也翻来覆去的未修炼成,荼儿心中自然很不在意,毕竟她只是需要依靠水月经来养好身子,又不是想要去当什么江湖高手,修的成和修不成又能怎样,师父要是嫌弃她蠢笨,为什么不早些从王府请辞,找他认为聪慧的弟子去教化,还不是因为王府中的月例银子多,他舍不得。
但是荼儿可不知道这个忧云真人就是十三年前将她送来杨府中投胎的断情圣尊,这个断情平日里在写诗作画时落款的化名即是逝水忧云,当日将荼蘼送来长安城中投胎时就已经在心中算计好了会在她三岁时设法混进来怀仁王府中当她师父,因为他要让荼儿尽快修习水月经,前世的荼蘼死活不肯透露指使她前去锁魂塔盗珠之人到底是谁,但是碧血元珠事关三界安危,必须尽快追查线索,所以断情就想到了极乐大殿中的水月镜,水月镜中可以照见世间任何凡人前世,若是此人又偏巧修习过水月经,就可以在水月镜中窥到此人前世心中隐秘,荼蘼的舌头可以隐瞒一切,水月镜中却是隐瞒不过她任何心中所想,只是当日荼蘼已经化为原形奄奄一息,断不可能再去修习什么水月经了,所以只能借着她投胎转世之机再设法哄骗她修习水月经,本以为三年五年即可功成,谁想到一晃十年,直到及笄这天,荼儿还是连水月经的一半都未曾修习好,断情知道及笄之后荼儿定然会将心思更多的用在琴棋书画针凿女红上,不会再有任何心思去修什么水月经了,而且虽然之前上门提亲的媒人被她赌气赶走,但是断情心知荼儿决计不是因为不愿早早婚嫁而将提亲的媒人赶走,是因为她早在三年前,心中就已经有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姓李,名建成,今年不过二十岁出头,是太原太守李渊嫡长子,李渊因为手中握有兵权,去太原当太守时不得不将全家留在长安城中为质,只独独带走了次子世民,这个李建成现下虽然已经二十出头,但是一直未曾定亲,公开的口中托词自然是自幼喜爱读经拜佛,但是杨广早怀疑李家有异心,三月前在准备前去扬州南巡时,忽然一日夜间梦见大水中一棵李子树开花,国师解梦说是名字中带水的李家人要夺杨家天下,结果这杨广就怀疑到一个叫李浑的侍郎官身上,当即赐了李浑全家毒酒,但是断情心知即是如此也改变不了大隋皇朝即将覆灭的天数运道,因此上一直在心中忧心忡忡,更加急切的想要荼儿将水月经练成,但是谁想到半年之后,李渊父子忽然在太原起兵,长安城岌岌可危,杨忠因为杨广现下正在扬州,长安城中是皇太孙杨佑主政,而这个杨佑今年不过十七岁,根本无法掌控朝中这群手握兵权的武将,其中想要投靠李渊父子的大有人在,杨忠近来也在犹豫,毕竟荼儿和李建成一年前曾在上元节时因为灯会相识,荼儿心中有这个李建成一分位置,而这个李建成他至今尚未婚配,李渊在太原起兵时李建成就急急的自长安城中逃走,现下已经在太原领兵,日后这天下不一定会是杨家的还是李家的,而自己只是杨家一脉旁系,确是不值得为了替杨家守长安城和李渊父子大军对峙。
所以一连数日,杨忠都将自己关在府中书房内斟酌思虑,无心出来见客,连一日两餐都是在书房中吃喝,荼儿自然乐得无人管束,清闲自在之余,急匆匆的在自己闺房中吃了一碗杏仁豆腐之后就趁着贴身丫鬟将盘盏送去厨房之机悄悄的自后园子中的角门偷溜出来,因为今天正是十五,若是李建成现下还在长安城内,本该是去云华寺中上香的日子。
眼下的长安城里还算安稳,王府外一条宽敞长街上一路上都是吵吵嚷嚷的,贩卖蜜饯果子和金钗玉饰的摊子随处可见,路上吵嚷的行人看起来都像是在往一个方向去的,荼儿恍然听说,好像是云华寺前今日有个很大的热闹,前日里常在云华寺左近村镇中吸人精血的那只大蜘蛛精现在已经被极乐天上派下来的佛前护法斩情圣尊给活捉住了,今日午时三刻要在云华寺前当街开斩这只残害了几百条人命的大蜘蛛精,荼儿因为心中好奇,也跟着人群一路上向云华寺方向走去。
云华寺门前早早就安放好了一只斩妖用的青石刑台,是块三尺宽阔的圆形石墩,一只体形硕大的大黑蜘蛛被像螃蟹一样用绳子绑结实了丢在青石台上,只等到午时三刻一到,就要开刀问斩。
但是蜘蛛的脑袋在八只爪子中间,荼儿在斩妖台前忍不住“嗤”的一声冷笑,“不会是像切瓜一样的从中间劈两半吧,”她低着头自言自语的微微嗤笑几声,“切完之后记得将两半子掉反一下方向,不然,这只蜘蛛精可是会在你们走后将两半子再合起来的……”
“仙子,你是来看斩妖的?”一个虽然有些熟悉,却是怎么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听到过的声音。
“哦,原来这只蜘蛛精今日会有缘死在你的剑下,护法大人,”荼儿在斩妖台前忍不住低下头来青涩一笑,“虽然成了精的畜生都修行不易,但是看起来今日这只大蜘蛛也一定是难再逃出生天的了,”她说。
“仙子,你可怜它吗?”他问。
“无妨,左右护法你也未必真杀得了它,”
“怎么,本座的斩妖剑还有杀不死的妖孽不成?”
“护法你看见这只蜘蛛脑袋中间那条黑线了吗?”她问,“这是千毒万瘴绞蛛丝,这只蜘蛛可能本来就在过雷劫时被劈成过两半,但是它有妖法,而且有八只爪子,自己用千毒万瘴绞蛛丝将两半子再缝起来就行了,成了精的蜘蛛没那么容易死的,护法你千万记得将它劈成两半之后将两半子掉过来爪子和爪子对在一起,这样就可以破它的妖法了,”她说。
“仙子,你若不说出来,它兴许还能有条活命,”斩情无奈,“它与仙子你无冤无仇的,如此害它,你于心何忍?”
“因为本宫不喜欢蜘蛛,而且手中举着斩妖剑想要斩杀它的是护法大人你,是护法大人你心中想要杀死它的,你是神仙,它是妖孽,本宫高兴成全神仙还是成全妖孽,好像也无需护法大人你的过问才对,”
“仙子,看你一身素衫羽裳,平日里也该是个常修习道法之人才对,你心中对众生本该没有分别心的,你不喜欢蜘蛛,它也是众生之一,你该好生反省一下自己错误才对,”
“护法大人,说了这么多,你今日也还是要杀它,在杀它之前说那么多道理,对它也是无用,只是护法大人你在趁机弘扬你的正法,感召你的众生向佛之心,只是本宫倒是没想到这只该死的大蜘蛛在被护法大人你一刀劈成两半之前竟然还会牵连本宫被护法大人你当众如此谆谆教化,可也真算是倒霉透顶的了,而且本宫是郡主,不是什么仙子,其实当仙子有什么好,那些道观中的小道姑日日清茶淡饭的,也无甚玩乐,爹娘之前却倒是曾经想过要将荼儿送去道观中一段时日,不过好在只是道观,就是真送去了,头发还算是保得住的,”她说。
“仙子,若是佛门一脉能教你高深武功,你愿意去吗,”
“好啦,午时三刻到啦,”
……
……
只见斩妖剑一道剑锋闪烁之后,蜘蛛精登时被从中间一分为二,接着剑尖一转,一半子转到另一半子对面,两半子八爪相对,蜘蛛精登时气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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