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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断情虽然被关在苍云山上的御花园中,但是这片御花园本来就是在苍云山的千秋峰上,来去本无任何妨碍,所以断情可以每日来千秋峰下四处走走,这一日里才走来千秋峰下,就一眼看见正静心等在一棵蟠桃树下的云莲,只见云莲手中轻轻拈着一封大红请柬,看见断情来了就淡然交付在他手里,告诉他荼蘼仙子和慕云尘孽很快将在临安镇上的花神祠中成亲,到时候要断情一定去花神祠中喝他们二人的喜酒。

断情伸手接过请柬时心中竟然一时之间不知是何滋味,待到失魂落魄的将手中请柬轻轻展开,心中更是大惊失色的“格”的一下,瞬时间忍不住抬头看了云莲一眼,好像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和他说,但是最终他还是轻轻的将眼睛瞥在一边,将舌尖几乎想要脱口而出的要紧言词又生生咽了下去。

云莲也没在意,将请柬交付给他之后就转身悄然无声的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心中到底是该欢喜若狂还是幸灾乐祸,荼蘼仙子要嫁人了,父亲心中自然是会很伤心难过的,但是这样一来,父亲大人他以后就再不会似当年一般一念之差之下狠心将自己给悄然抛弃在流云山庄大门外的青石阶子上闭目待死的了,他心中一直认定了当年父亲大人他狠心抛弃自己必定只是惊慌失措之中的一念之差和一时冲动的,自己恨不起他,从前恨不起,现下恨不起,日后也必定是一样怨恨不起,虽然是一个阴狠歹毒,六亲不认的孽障父亲,但是这世上有他,也总比没有要好上很多才是,只要他和云莲一般好端端的在这世上活着,认不认云莲这个儿子又有什么不一样的,七伤之中,唯爱最伤,七苦之中,唯离别最苦,爱别离的至伤至痛至苦虽不曾慈悲轻饶过世间任一芸芸众生,但是一个尘世上最该嫌弃忿恨刀剑相逼,红尘中最该萍水相逢视而不见的人,自己却为何在多少次自他剑下出生入死挣扎逃命之后,却还是那般痴心不诲执迷不悟的想要他和自己一般在这世上好端端活着,许是因为人活着总该还是有些恨的才好,而血脉至亲之间,偏又是最容易被用来承担心中一切怒火忿恨的……

不过对云莲而言,虽然心中确是有些想要独霸父亲大人的隐约私欲,但是看见父亲在执手展开请柬时眼中那摇摇欲坠的滚圆泪滴,到底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替他暗自伤怀感叹了一番……

但是云莲却并不知道,在自己下山之后,父亲就急急的前去东方青帝宝殿之中告假,青帝斟酌之下微微有些无奈的开口问他,“从临安镇中打个来回,不过两三个时辰,告假一天,是不是有些不必要,虽然你在太白山上不缺钱花,但是这告假一天也是要折损不少月例的,你以为值得嘛?”他问。

“帝尊,弟子向帝尊你求取一日告假,并非是要去临安镇上喝喜酒的,”

“哼,本尊也知道你不是去喝喜酒的,因为你自己心里清楚,这喜酒根本就是喝不成的,”

“帝尊,是弟子错了,请柬上虽然写明荼蘼仙子和慕云尘孽的成亲之日就在明日,但是明日却也是他以融血之法续接断臂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的第五十日,”他说,“为了和荼蘼仙子成亲,他一定会逆转自身经脉,但是……”

“但是你前日里并没将此事告知给云莲,是不是?”青帝冷冷诘问他说,“昔日恒河边上的长卿太子又怎会不知融血之法大忌,花水少帝既然想要看戏,本子自然是一早递给你的,你一直以为若是慕云尘孽一辈子瘫痪在榻,荼蘼仙子也一定是会在心中越来越嫌弃他的,是不是,”他问。

“帝尊,弟子心生如此天地不容的恶念,本是罪在不赦,万死难赎,但是帝尊若是恩准,弟子也可以将慕云尘孽接来苍云山上,亲自照料他一生一世……”

但是……

“哼,你愿意照料他一辈子,但是也该先问问他愿不愿意在榻上躺一辈子,”青帝一脸嗔怪的瞪眼看在他脸上,“要不然本尊现在也将你四肢经脉尽数挑断了试试,看看你能在榻上坚持几天不咬舌头?”他问。

“帝尊,是弟子错了,但是帝尊你也知道,弟子本来就没必要在乎那个慕云尘孽死活,帝尊你要是以为弟子十恶不赦,亲自送弟子下十八层地狱即可如此世间众生的嘴巴就该乖乖闭起来了……”

“哼,想让世间众生的嘴巴全都乖乖闭起来,你真以为你一个人下地狱就行,”青帝无奈,“其实何必这样损人不利己的呢,你对他温柔一些,他未必不愿意听你话,将你当成好友,”

“帝尊,弟子在他眼里可是情敌,他又怎肯听弟子话,和弟子成为好友,”

“其实他需要的只是爱,但是却未必一定是男女之爱,”青帝忍不住微微叹口气说,“他心中惦记荼蘼仙子确是不错,但是你怎知他是爱她还是已经爱上了她,而爱和爱上,在一开始,并没多少人能够分清,所以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你也有责任去用真心待他,”他说,“毕竟他也是个身边不缺一切金钱美色的金莲太子,”青帝无奈,“千万记得,上一世里,你只是比他先被荼蘼仙子看见,这一世里,若是荼蘼仙子是先看见他的呢?”他问,“论身世,你们二人谁都不比谁差,都和荼蘼仙子门当户对,毕竟,对一个女孩子,只要一过了痴心迷恋男神偶像的年纪,爱与爱上的分别,兴许也一样不会很大的了,”他说。

“帝尊,荼蘼仙子她心中可曾真正放下青莲太子,”

“只要日后遇见他时,不再想要转头逃掉,就算是真正放下了,”青帝忍不住微微笑笑,“但是兴许在这世上,你确是一个最不该被她爱上的人,当日荼蘼一族确是被你设计覆灭,之后你对荼蘼仙子的爱恋,或许却正是上天对你的最大惩罚,但是惩罚与爱之间却并没任何关系,毕竟,惩罚和赎罪,都是对你自己,而爱,却是放下自己的一切去不惜一切代价的爱世间一切众生,你在地狱中受罪时心中的痛苦决计比不上看见荼蘼心中对青莲和尘孽的私心在意时心中的痛苦,但是这样的在意可不一定就是恋爱,世间爱有千般,究竟什么才是恋爱,他人心中或许不懂,但是你却一定要懂,”他说。

“帝尊,弟子知道,色和欲是凡人爱之根本,但是说到底,这色和欲弟子自己本也没有太过看破,不然,为何会有意让慕云尘孽脸上生有黑莲青纹,为何会在愤恨之下砍他一条胳膊,这些念头都是色和欲的牵绊,其实弟子修行了那么多年,不过也还是凡夫俗子一个,只因生为一个神尊帝子,享受着一个神尊帝子的无量福分,不需以柴米油盐为生,才有幸成为一个六根清净的逍遥护法,但是昔日的恒河边上,一念色欲之私,却已是生死轮回中一段再难斩断的永世孽缘牵绊……”他说。

……

……

(二)

……

……

一转眼又是人间四月,天目山上烟云飘渺,层峦叠翠,临安镇中小桥流水,梨花纷纷……

……

……

因为荼蘼仙子现在已经是深闺暖阁之中的待嫁新娘,所以按规矩这几日里是连闺阁之中的珠帘都不能轻易挑动起来的,但是花神祠中一间清净暖阁的清檐轩窗下,一个被深深埋葬在记忆深处,忘不掉也想不起来的温柔声音,荼蘼忍不住抬头,四目相对之间,她一双横波流转的翦水清瞳之中已经深深埋葬下他一剪恍若隔世的清俊身影,棱角分明,剑眉入目,深湛清澈的眼眸中,一道清净如水的目光,就像是承载着能够看得见的一切天地万物……

……

……

“你总算来了,”慕云尘孽在清檐下一脸淡淡的看着他的眼睛,“若非如此设计,一个护法神尊的凡心又怎是那么轻易就会动的,”慕云尘孽忍不住蠢动着自己一双止水波澜的深湛眼眸,“荼蘼她只是想刺激你一下,你放心,明日的喜酒,是不会有的……”

“不,本尊在苍云山上好容易求出这一日空闲,怎会只是为了来喝喜酒的,”断情的眼眸一瞬之间忍不住微微动了一动,“你听着,今日已是你维持人身的最后一日,回忉利天庭上去洗血,才不会被打回圣莲原形,若是因为贪求多一日人身强行逆转自身经脉,我和荼蘼倒是也不介意照料一个经脉俱断卧榻不起的无用废人一辈子,”他说。

虽然心中仍然还是十分的执迷抗拒,不情不愿,但是慕云尘孽心中也是非常清楚荼蘼仙子对待她的一切温柔体贴,自来即好似是将自己当作是她长年豢养在身边披毛戴角的温驯宠物高兴了就伸出手来给自己抓抓痒痒似的,披毛戴角的小畜生一向是喜欢主人的纤纤玉指温柔灵巧的抚摩在自己脖子上面给自己抓抓痒痒的,本来自己前世就只是一只被她自天目山上好心抱养回家的披毛戴角的流浪孽畜,只是前世荼蘼轩中心灰意冷伤心欲绝的深深一口血印齿痕,时至今日,也一直未曾被他在心中彻底忘记。

上一世里,他披毛戴角,罪孽难赎,她,青松林中,煮茶卖酒,他是天目山上一只流血受伤的小黄毛狐狸,她是水莲城中私逃千里的皇太子妃,她在天目山上以普渡众生之心将他抱回小酒肆中精心医治供养,他在荼蘼轩中一念执迷之下在她白皙玉肩上伤心欲绝的狠狠一口……

几世轮回,白嫩肩头一点血印青痕难消难褪,黄泉忘川,灵台深处一点前尘旧忆云散烟消,虽然,她心中定然是还记得他的,只是而今却已再难认得出他,披毛戴角,谁人识他旧音容,但是他却是一直记得她在清风落日云卷云舒中的那一抹倾城绝美的妩媚容颜,更加恋恋不舍她现下一脸娇嗔的深深颤动着的卷曲眉睫下一双横波流转的翦水清瞳,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和她之间此生早已注定无缘,而且,她心中也是不会因此而有任何纠结难断的,只因自己本是忉利天庭上的金莲太子,这辈子身边最不缺的就是金银珠玉和三千美色,她知道他此生一定是幸福无比的,自己在她心中,是个本不必要十分担心的男人,或许,就像是临安镇上那些被豆蔻少女抱在怀中亲昵的猫儿,那些少女总是喜欢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怀中猫儿的娘亲,因为怀中猫儿一旦走失,就会成为临安镇上一只流浪野猫,无家无食,无依无靠,所以她们心中时时担心怀中猫儿走失,就像是一个娘亲在时时担心怀中年幼稚子走失一样。

但是荼蘼是自来不会担心他哪一日里走失掉的,至少回去忉利天庭上的路子,他是再也不会忘的。

所以……

“今日你到底是谁?”慕云尘孽忍不住在清檐轩窗下冲着断情微微无奈的叹口气问。

“今日我是谁,你可以瞪眼仔细看看我肩后,”他说,“我肩后这一抹隐隐化现的七彩霓虹,可是断不能在这三两月中,即苦心念经修持出来的,”他忍不住抬头叹口气说,“所以你以为你现下是该叫我慕容句芒,逝水忧云,还是长卿太子?”他问。

“好啊,又一个肩后七彩霓虹缭绕护身的,”慕云尘孽爽然之间反而忍不住冷眼嗤嗤笑笑,“鸢尾祎陀这一下怕是要给气成失心疯了,啊,不对,现下该给气成失心疯的,定然是忉利天上那个圣莲大祭司才对,”他说。

“未必,若是我猜的不错,这一抹缭绕护身的七彩霓虹,想必即是圣莲大祭司他,当日亲自在忉利天庭上,随着我的元神一起,悄然化入那颗雪白玉莲子中的。”

“你怎知道?”慕云尘孽疑惑,“青莲太子可不是菩萨。”

“无妨,只要他不是那个不爱又不放手的窝囊皇上李治就行,”他说。

……

……

(三)

转眼又到了六月天里,两个襁褓中的小小婴孩自是早已经能够在宝莲别院之中一张大竹席子上面满地爬着耳鬓厮磨嬉笑打闹的了,楹儿的手脚看起来总是要比鸢提他稍稍机敏灵活一些,一双清灵灵水汪汪的大眼珠子在卷曲眼睫下滴溜乱转的也稍稍活泼可人一些,因此上荼蘼她素日里在两个孩子中也总是更加喜爱撩拨逗弄楹儿一些,逝水忧云眼见之下心中自是没有十分太过在意,左右这个孩子也不是那个青莲太子的,而且虽然青莲太子是她在这人世上的第一任夫君,虽然他昔日里在水莲王城之中待她却当真不是很好,甚至将她囚禁在被当成冷宫的荼蘼轩中等待生下孩子之后赐死,但是,神仙毕竟是神仙,只要不是魂消魄散真灵寂灭,一切就可以从新再来,生死轮回,对凡人是生死,对神仙,却一向只是轮回,一个沧海桑田过后,什么也不会变的,什么也不会,唯一会变化一些的,大约就是一个曾经心怀苍生的豪气少年,也会渐渐开始一脸沧桑的以为自从真心爱上一个女人,和她生了孩子之后,自己心中竟然也开始和世间一切凡夫俗子一样的有分别心了,曾经心中情牵不断的三界一切芸芸众生,而今都已经是一抹秋水长天下的落花黄叶,过眼云烟……

逝水忧云一直想跟荼蘼商量一下宝莲别院之中这几月里断续收容下的身体伤残的小猫小犬,小狐狸,小刺猬,甚至是小狼崽子的事情,它们之中有些个身体已经痊愈如初,完全可以送到天目山中放生去了,不能自己在天目山上过活度日的那些个小猫小犬,在山下左近村舍农家之中也尽可送人养活,这宝莲别院中的奶糕酥酪本不是它们的天生吃食,若是一不小心吃上瘾了,无法忍受日后没有奶糕酥酪的日子,却不是要在这草木繁茂食物充盈的天目山上生生将自己给饿死?难不成还要在宝莲别院中喂养照料它们一辈子不成?若是这样,她要何时才能带着两个孩子回太白山上去?

“这就不劳圣尊你操心了,”荼蘼在院中凉亭里面忍不住涩然笑笑,“荼蘼早就说过,即是不劳两个孩子的亲生爹爹月月送来月例银子接济,这两个孩子荼蘼在尘世之中也一般养活得起,”她说,“只是荼蘼花境现下也不在意为了本宫再重新立起来女尊为上的规矩,圣尊你若是不愿意入赘,也是无妨,你也知道,女尊为上的规矩,本就是只认母不认父的,”她忍不住嗤嗤谑笑着回头瞥了他一眼,“常言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这鸢梨和鸢提日后不认父的本事,说不定可是比云莲他还要强上不知多少……”

“你放心,等两个孩子再稍稍长大一些,本座立时将他们给拎到梵净寺中当小和尚去,”逝水忧云一念之下忍不住淡然笑笑,“好歹梵净寺中有两个不使唤白不使唤的丫鬟小厮,”他说,“既然送上门来,这个便宜也是不占白不占的,无非是嘴上喊两声干爹干娘而已。”

“胡说八道,荼蘼花境中奴婢侍卫无数,两个孩子除却本宫之外,还认不得什么干爹干娘,”

“有云莲这个不听话的样子在前,本尊以后不会对他们太客气的,”他说,“谅来他们日后也不敢不听本尊的话。”

“圣尊忘记了当日是怎样一心想要云莲和本宫这两个孩子性命的吗?”荼蘼一念之间登时忍不住潸然冷笑,“好在这几个孩子都不是太听圣尊你话的乖顺孩子,不然……”

“女人就是女人,一条舌头就足以要男人命了,怪道这杭州城里的青楼花舫如此之多,想来也未必全都是人世间那些个薄情男子负心郎的错,”

“但是圣尊你却不一样,不管怎样,圣尊你终究还是愿意留在宝莲别院之中向两个孩子还债来的,”

“仙子此言差了,”他听了之后忍不住淡然笑笑,“若说还债,当日舟山断天崖上,本尊昔日之债已经尽数还尽还清,”他说,“本尊现下经日里这般牵念喜爱他们,自然只是因为他们是本尊的亲生孩儿,”他说话间竟自是忍不住潸然落下几滴泪来,“本尊现下才知,原来自己的分别心竟自是可以这般大的,”他说,“至少现下,在本尊心中,亲生孩儿,和天下芸芸众生孩儿相比,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那若鸢提他是个女孩子呢,”她忽然之间十分好奇的瞪眼看着他问,“嫌弃女孩之心,人尽皆有,若是个女孩,圣尊你只怕是连看也懒怠多看上一眼了吧,”她说。

“仙子又造口业了,本尊眼中何曾有过男女之分,”

“什么,你眼中若是没有男女之分,那荼蘼现下到底又算是什么?”

“仙子,是本尊一时失口,说错话了,”

“哼,嘴上不这样说,心中也定然是这样想的,没男女之分,却也没见你经日里变成个女人去杭州城中招摇现世去,”她说,“没男女之分,那本宫妆奁中那些个簪环钗钿和胭脂水粉到底是拿来干什么用的?”她问,“敢责在圣尊眼里,本宫还是去和尚寺里当姑子好些……”

“仙子,你听本尊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要说,就去找无情和清裳说,左右这两个人也早将戏本子算计好了……”

“仙子,你干什么去,上次无情和清裳在花神祠中没看成戏,早回齐云山上去了……”

“可是本宫也没说要去花神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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