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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黄龙袍伏案垂首,许久,沉沦在什么盛大的惶恐与哀戚。皇贵妃这回终究是不曾犹疑。她上前,牵住他的手。

“所以,朕只能成为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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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京城之中,不同于荣王府、兴明宫何等愁云惨淡,却是另一番翘首以盼景象。桂枝往复段家何府传了不间断的话儿,落香庵寮房很容易又安排下远至躲避追杀的同袍。大街小巷,有镖师耳聪目明;酒肆馆驿,更由得张家小四一篇又一篇的打油诗兴风作浪。只这一切到底白费力气,如果陇安郡主离不开那座府邸,如果荣王无以转危为安。

所以当魏奏纵马逃出,片刻那巷尾便有车马接应。两厢见了,泫然垂泪的不是李木棠,反而她二哥百感交集。不仅为自己妹妹遭逢苦难,为自己弟弟生死未卜,更为他这一路左支右绌,妻子夙夜忧心。“……文雀——无碍,身子笨重,我让她不必露面。”草草揭过此章,他自然不会对自己身上大伤小疮多加描摹——天纵英才如何,武功盖世又如何?躲得过日夜不休那些父母官,躲得过一拥而上的卫府士兵?乱拳尚且打死老师傅,况乎成编制的军队。能护得曹文雀及腹中孩儿安然无恙便是万幸,剩下的,连荆风也得问问天意了。“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你现在安全了。”他却和妹妹说谎,抱起她时却有多心痛呢?简直不像是个猫儿,已经轻得仿若幽魂——今日霜降,她甚至只一身单衣。魏奏在此与他们别过,驾车的乃是韩告。到底镖师走南闯北经验丰富,车内手炉披袍各样齐备,食盒里还有温好的药,热乎的粥:

“你们、不知道、我今日……怎么……?”

韩告在外驱车不会来自夸,荆风自然也不会替别人讲述这份一天十二时辰实时挂念的心意。他想说为了庆贺妹妹今日及笄成人,往后余生幸福安乐。可在此情景,此言却莫非诅咒么?他不能说。李木棠倒张口,没事人似的,好像已经将此役推演有千遍万遍:“宣清、公主府。”这是个简单方位,“眼下,晌午——人困马乏,厨房。我知道、怎么走……做饭的奴婢,胆子不会太大,哥哥。”荆风便点头,“而后要、放火。引人注目,拖延时间……找到了晋郎,韩镖师,此前、前去请广王,然后,就戳穿他们……”

她俯下身去,毫无预兆的,几乎将荆风吓个半死不活。苍天垂怜,如何力不能支,那双眸子却依旧燃着烈火,仿佛已经见得宣清公主府火光冲天——她出资修缮、亲自督工的殿宇,她来付之一炬,岂不快活!“……我、我去……我自然去……你甩不脱我……”这话倒有几分实诚,此刻绞着荆风袖口的左手,用力已经蛮横,“我和他说……回家……我们接他,回家……”

她继而将左手金镯褪下。

其实不用什么功夫,就算右手受挫绵软无力,到底那镯子圈口本就能捋到她大臂,甚至于怎么东倒西歪有所撞损——无碍她一番心意。“给……给我侄子、外甥……见面礼,你拿给姐姐……寿星的礼,不许、推辞。”

如何不能是你自己拿给她。荆风哀大莫过于心死,伸手仓皇接了,半晌无以致谢。可是你看,到底车外雨声挺了——李木棠目不能视,耳朵毕竟好使;怎么好似千秋万载,马车还是停在同一个白天。在她十五成人的这个霜降,她要去找回她的晋郎了。

他们停在两个巷口以外,荆风先跃下车去探查情形,李木棠于后独自慢行,分明时时下坠、一步一摔,却自以为胜券在握,冲回头搀扶的二哥还要挥手笑呢。有处狗洞——从前小之逃家开凿的(也不知她收到自己晋封郡主的炫耀了没有)——后来陇安县主巡察时专门保留,可惜狗国者从狗门入,她效仿晏子,自然不屑于此。况乎二哥在旁,能赤手摆平角门的守卫,拿刀撬得开角门的锁——如此一路开道在前,她李木棠只管安步当车不就是么?有什么艰难?

“你在此稍候。”

二哥让她稍后,她就睡在地上略作享受。借了二哥一把匕首,举来做镜,略略能将狼狈不堪的脸孔收拾体面。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以刀为镜?她立刻就参透此役胜败。少顷接了晋郎他们还要汇合广王殿下痛陈皇帝昏庸无道的,自然她改打扮漂亮些。方才甩脱了花冠,又撇下了鞠衣,是因为那些重重限制本就不适合她这自由来去的凡鸟儿。正十五岁青春光华的女儿,素面朝天,照样明艳动人哩!

瞧,那头起了浓烟,二哥来接她了。说是一路守卫俱已拔除,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将要前往乃是烧竹馆,远远瞧见那漆色新鲜,颇有一番悠闲雅志。撞开门来先有一地深青的秋叶铺满。她软身跌落撞在石阶。院外兵戈声找对方向,正向他们逼近——这就是她要同行的好处,二哥御外敌,她来拆锁头——怎么、倒比方才所见二哥之轻巧,要艰难好些?木门一扇无从借力,她得费好大劲举起酸胀不已的左臂,用二哥给她的小刀敲击锁头。那锁头是银质的,光洁如新,敲起来声音清脆,泠泠然与院外沸反盈天的喊杀相印成趣。这就可惜李木棠不懂阳春白雪,生来粗鄙,当下竟无焚琴煮鹤之雅兴,只一指勾住银锁空档,将自个烂泥一般的身躯提将起来。匕首无处可放,随意就握在手心,她觉出温热,却已经分辨不出痛意。

海潮汹涌,谁还会在意一盏涓涓细流呢?

她握得更紧,搭上右手,将银锁死死扣牢,接着前后一摇摆,因来不及侧身,便拿脑袋顶在前撞上去:“哗啦”,一声响,她摔倒在烟尘缭绕。所幸没有撞到额头,她如此暗自庆幸,在扬首已经晓得春风化雨——

可那屋内啊,空空荡荡。躺在地上只有一枚荷包——

她绣的荷包。

剧痛,骤起,直冲天灵,搅烂她的春梦,吵醒她的愚蠢。何以抵抗?她一口咬在手背——不是留着有用的左手,她的神智尚且清醒。而后你听,果不其然,就有那关切立时响起。那么近,栩栩如生,她的眼泪就在他的重瞳倒影里啪嗒嗒尽数落了地。

“做什么?苦肉计不是你这样演的。”

她的晋郎啊!穿一身天青色长衫,拉过她的右手,边轻轻呵气边小心上药。所以连眉头心田也不痛了,周身痛楚一并抚平,阿蛮轻抿双唇,笑看他染着铜青色的细眉;看他眼中春水拂柳,碧波轻漾;看他鼻梁如葱郁青山,雄伟壮阔;看他双唇……

他的双唇里藏有李子的清香。

李木棠放纵自己沦入一场浩大的缠绵。春雨淋漓,丝丝浸润入地底,微风一过,揭去她掩人耳目的外衫。内里的亵衣是褪了色的生青,单两支拂柳,没有戏水鸳鸯。“大婚时那件我要绣的,我才刚开了个头。”她呢喃着低喘不休,她的爱人便用颤抖的声音回应,“这件也好,不用管那些虚礼。让什么礼部太常寺都见鬼去!我们不用三媒六娉,不用八抬大轿,不用三拜之礼。娉书、手实都不过是一张纸,只要佳人成双对,天长地久,这就足够!”

“好,我们今日便补全周公之礼。”木棠带着泪水呓语,“以此吻为凭,以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再也丢不掉我,生生死死,我都与你纠缠到底。”

“……生死不弃。”

温热的血腥溢满口腔,他二人唇齿相缠,十指交扣向旁展去,不意撞翻了荷包——针脚疏漏,布料粗糙,是她的手笔。她单手扯开系绳,“叮叮当当”倒出小山般的碎玉,而后再抖,便扬起一阵飞灰。小山一样的碎玉变成小山一样的灰烬。她瞪大了眼睛,而后切切地笑:

“这是宝华寺里,开过光的那道符纸,你可还记得?”李木棠抵住他肩头,满腔兴奋。同样激动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上一张符纸,救了我之后便燃尽了。这张,应是一样道理。”

“多亏我有先见之明!”

她嬉闹着抬头,却看见他忽而半面带血,重瞳的左眼竟不知所踪。他满不在乎,反倒闲话来揶揄:“如若布庄门前初次相见时,你没有这目重瞳,我是不是就不会将你刻在心上,一生一世念念不忘?”

“不会的。”她亲吻着他空洞的左眼,“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是生来注定的,没有那么多如果,谁也改变不了。

“所以,我一定会找到你。”

“木棠——”

山那头忽惊起一声啸叫,她不知从何生出的气力,一撑手便能站起身,还能奔去庭院当中堵在二哥面前。眨眼不见,二哥已然浑身浴血,哪些属于敌军,哪些属于他自己?已经没什么分别,你听他正微不可察地喘息。皇帝陈兵于此,乃千百神武精锐。再是独当一面的战神,也总有强弩之末,他甚至已经在高声叫嚣:

“木棠!殿下——走!”

她只微微一笑,伸手将他牵住。在他回望惊恐的目光中,她轻轻,摇了摇头。

晋郎不在,荷包染血。兵丁浩浩荡荡——这是个圈套。我和他,不要走脱了。

有朝一日她会死,有朝一日便是今日。

二哥或许能只身逃掉,但加上自己?绝无可能。尚未出世的侄儿不能没有父亲。二哥护了他一生,这一次,总该,换她来做英雄罢。怎么这会儿扯起谎来竟然不打磕绊,长篇大论你甚至一鼓作气:

“兵分两路。”她终究得来哄骗二哥,“你走偏门,我和晋郎去正门。广王等在门口,我们得要当面揭露皇帝阴谋。你找到姐姐就离开是非之地,如果后续安全,我们再去找你。我们不分开,他是亲王,他们不敢对他怎么样。在你身边我只是个累赘。你走,离开京城,问姐姐,在当时出京第一次歇脚的客栈会面。就算事与愿违,我们会去那里找你。”

细雨早就停止,北风却兀自哭号不休。喊杀声就快近在咫尺,眼前的身影却定定不动。李木棠用力眯眼,忽然看清读懂了他的神色——戚晋至此依旧没有出门,荆风自以为已经明白一切。

“他不在里面。你也不必再去找他。他能成功,他能活下去,仅靠他自己。你有姐姐。落香庵——谁知道——!剑留下,你走!”

如若必要,她想她也会扇他一个耳光的。可是二哥显而易见远比晋郎聪明,当断不断、反受其害的教训经此一遭,谁又敢忘怀?他猝而上前,将李木棠狠狠拥住,将他所有的温度交到她心底,将他所有的悲戚在那一刻讲得分明。淬血的剑已被换在她手中,眨眼,她看见那片黑衣飞身掠过院墙,消失在那浓云密布的天。

天空苍白,没有鸟儿。于是她放开手,任染血的荷包跌落忘川之河。那双曾盛满满天星河的眸子此刻已然空无一物,她长长地吐气,接着却突然抿唇而笑:

“晋郎,我不去救你了。

“对不起啊,我可能、真的、得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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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对不起,猪唠唠。”

她的爱人歪头靠过来,那双圆钝浓密的眉头在笑,清正干净的眼睛在笑,柔软略薄的双唇在笑,骨节分明的手也在笑,厚实宽阔的胸口更在笑:

“今日是霜降。”

今日是霜降。

“我们、回家,好么?”

阿蛮、阿蛮、阿蛮。

她不用转头,就能看见爹爹,看见娘亲,看见阿兄,还有……他的父亲,他的妹妹。

我们回家吧。

阿蛮。

他走近前来。

泪花就是在这一刻闪遍她的眼眸,那万千光华任祂什么日月星辰都要黯然失色。她淡淡地笑、用心地笑,笑出了无数条皱纹、笑过了无数的年华。她却并不在凝望未来,她只记起曾经。她记起和邻家伙伴玩得满身泥泞遭了阿兄嘲笑,记起阿兄给她做猪油拌面挨了爹爹的一通好打,记起爹爹拿丰年存余的粮食换了羊肉过年得了娘亲一通说教;记起娘半夜不睡瞪着眼睛给她纳鞋底挨了她一通撒娇;她记起李家村土炕上的数年安眠,记起林府小院里的第一顿饱饭,记起皇宫内院新得的满是绣样的锦鞋,记起协春苑的落花、塞外的腊月、南山的天,和他的眉眼,他的笑颜。

然这些都已逝去。天大地大,我已经无法回家。

泪水倏忽而逝,那些繁华而熙攘的幻景随之散尽。檐下灯笼被风吹落,纸罩带着流火落在她面前。她眨眨眼睛,看见院内雨水零落、院外火光冲天。不过都是幻象,愚者自欺欺人。我已无家可回。凡鸟成不了凤凰。

我会死去。

但、这又有什么干系。

手中那柄凡铁已经然碎裂了尖刃,却正好够她拄地,帮她撑起摇摇欲坠的三尺青天。她曾经怕极了这般结局,可当这天终于到来,她却不会再畏葸不前。她已经死过三回,监义院、丰安城、康旺饭庄,难道还怕宣清公主府里这第四回?

无娘亲,无爹爹,无阿兄,无晋郎——那又怎么样?君不见阿蛮的蛮,原来是野蛮的蛮么?

再抬眼,这方不大的院落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李木棠杵着把破剑,歪着身子迎面向敌,却好似横刀立马,一人阻击三军。她手无寸铁,只有手背一层泥,手心一层血。她却不是背水一战。

“……来吧。”

方才那番诓骗已经磨穿了她的喉咙,她不过双唇翕动,若有若无地呜咽,世界却好像瞬间锣鼓喧天。

地动山摇,阳光从深渊里长出来。

于是李木棠知道,她已经、不战而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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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雁成双,闯过黄昏,印入夕阳。

秋高气爽,马蹄铿锵。

一前一后两骑,正沿着小径飞奔疾驰。马上衣衫尽是血色深沉,阴暗胜过大雁尾羽。他们颠扑向前,越过山丘,涉过浅溪。雁侣低掠,清声啼鸣。前方不远小镇熙攘内有人烟喧嚣,高旗招展下有院落清净。大雁盘桓在屋顶,直到马蹄停驻在门前,那二人下得马来——

一人沉淀成黑衣,一人褪色成缟素,他们牵着手走进满堂喧闹,就坐在大门前头。跑堂伙计擦净桌面,摆上几样小菜,斟满两杯清茶。热气氤氲弥漫,左手旁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右手边走商行队比划着酒拳,他们二人坐在当中,只是静默,却不举筷。

今日霜降,秋日已有些许微凉。门帘腾起,或许是风,或许不是。

他们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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