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占地极大,里头装饰得很素雅,座椅不少,可见即便不是会客,平日里也是有不少人前来拜会,此时正有许多人在里头,正对着林方墨的视线里,花厅内主座上是一男一女,看模样猜个七八分,大约便是李碧云的父母了,炎阳寨在外人口中是炎阳城,那李碧云的父亲便是一城之主,多少有些上位者的气度,他对面有十来人簇拥着一个身形高大的褐袍男子,因为背对着林方墨,一时不知长相,更无从判断年龄,倒是周围这十几个看似仆从的,各个都身形魁梧,显然不是寻常人,怕是有些武艺在身上。
林方墨凑上来的时候,李城主正在与对方交谈。
“这位公子,府上确实没有传言中的宝物,至于家师当年夺宝的传闻,也不过是有心人故意坑害,散布的谣言而已。”
原来是上门讨东西的,林方墨心里想着,却没走开,趴在那里继续听下去。
“无妨,原本就是顺路来看看,那种宝物,不是轻易得见的,我听闻城主夫人擅歌舞,当年曾以飞燕舞艳冠秦淮河畔,不知今日可能一饱眼福啊。”
那声音在人群之中响起,听着却不像是那个褐袍男子在说话,林方墨透过缝隙隐约瞧见,在那高大男子身旁,被众人簇拥着的中央,另有一个身形粗短的华服少年,开口说话的就是他了。
但这几句话让花厅里的空气骤然一冷,城主身后的两个徒弟面色不善,紧紧盯着眼前这伙人,却没有人擅自开口。
这里却有别情,那城主夫人柳茹缨出身商贾之家,后来家族生意败落,遇上难关,家中为了讨活路便将尚未及笄的柳茹缨典卖给了青楼,如此过了数年,遇上了李三槐,当时李三槐学艺有成出门历练江湖,只在路上行走时透过窗子匆匆一瞥在楼上的柳茹缨便一见倾心,随后几次夜探青楼私会佳人,得知她身世苦楚,便用自己劫富而来的钱财济了贫。彼时李三槐的父母尚在,颇为不喜,为此事闹了不少风波,最后还是李三槐的师父开口替他求情,李家才勉为接纳,但这柳茹缨确实贤惠,加上才貌双绝,为李三槐诞下一女,夫妻恩爱,后来李三槐成了一城之主,底下的人虽然知道这段往事,碍于柳茹缨素日里待人恩厚,便也无人提及,今日被一个外人倒出过往辛酸,又当面让她献舞,这可就是赤裸裸的打脸了。
李三槐这些年修身养性沉稳了许多,但被人当面羞辱,一股火气立时窜了上来,手上青筋凸起,柳茹缨眼见夫君就要当面发作,忙伸手按住了他,用眼神制止了李三槐接下来的动作,随即轻盈一笑,转身向来人开口:“妾身久不做舞,全然已经生疏荒废,若不然定要舞上一曲给诸位贵客助助兴的。”
“柳魁首这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那少年不称对方城主夫人,也不称李夫人,直叫柳魁首,便是揪着她过去的身份,而非如今的城主夫人。
正当周围气氛再次一冷时,柳茹缨却道:“既然贵客一定要观舞,且容妾身去更衣。”
“不必,本公子看你这一身淡若幽兰就很好。”
柳茹缨跟随李三槐在自家会客,身上着朴素常服,只因人面桃花,站在哪里都难掩光彩。
见避无可避,柳茹缨也不再犹豫,又给了李三槐一个安抚的眼神。
“可惜房先生不在,他最通音律。”
少年话音方落,身边围着的众人里有一个马脸汉子拱手言道:“何须房先生亲至,小人也颇晓音律,愿为少主助兴一二。”
少年微微侧脸看他一眼,笑呵呵道:“哦,杨师傅也会,那却正好。”
只见那马脸汉子从袖中抽出一管短笛,笛子通体乌黑,看不出什么材质。
“李夫人,在下吹奏一曲湘妃劫,如何?”
湘妃劫调子轻快,然柳茹缨心中不喜,只因做这曲子的人当年为情所困,与情郎天人两隔之后削发为尼,但此时已经由不得她多想。
马脸汉子将笛捧起,众人耳中便有乐声传来,笛声清脆,而曲子舒缓,花厅中间的空场处,柳茹缨随笛起舞,背对林方墨的这群围观者似乎真的在品曲观舞,不时有说笑声传出,对面的李三槐却如坐针毡,两只眼睛似要冒出火来。
柳茹缨舞姿绰约,虽只是穿着常服,举手抬足惊鸿一瞥,顾盼之间时如穿花引蝶,时如游龙戏水,果然花魁之名不是虚妄,一曲舞罢,花厅里一片叫好声,俨如街头卖艺的热闹。
人群之中那个华服少年开口道:“既已见识了柳花魁的倾世之姿,我们这就告辞了罢。”
李三槐巴不得这伙人赶紧离去,只是碍于对方人多势众,又气势不凡,这才隐忍下来,所谓客有嘉客恶客之分,若是嘉客,则鼓瑟吹笙,面前这些显然就是恶客,此刻听闻对方有离去之意,心中稍宽,站起来正要送客,却见那少年忽的转过脸来,笑眯眯说:“本公子正要南下,路上烦闷无趣得紧,不若柳花魁跟在本公子身边,一路佳人相伴,倒是略解乏困。”
李三槐脸色骤变,胸中怒火再也压制不住,就连柳茹缨也眼带疾色,训斥道:“贵客自登门屡屡言语羞辱,我炎阳城却不曾得罪过诸位。”
李三槐将夫人往身后一挡,暗自运起内功,手掌上泛起湛湛青光。
“这是要动手吗?”少年瞥一眼李三槐,却丝毫不见紧张,“不必拿炎阳城说事,谁人不知自从关天胜寿尽,你这城主的位子已经形同虚设。”
一旁那个杨师傅上前一步在少年跟前躬身,道:“少主,请允我与他单独一战。”
“去吧,这黑大师怎的忒磨蹭,你且慢慢耍着。”
话音方落,只见少年脚下的影子里散出一捧黑烟,这黑烟有如风助,忽的窜出来,渐渐化成一个人形,片刻工夫,少年跟前多了一个黑袍僧人,他身形高大,黑巾罩面,只露出两个眼睛和光秃秃的头顶。
“贝子久等,贫僧的罪过了。”那僧人声如洪钟,开口致歉,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歉意。
少年也不计较这些,只问:“到手了?”
僧人不答,伸手将一个半掌宽的锦盒交给少年,随即将自己满布狰狞纹路的干枯手掌缩回宽大僧袍内,这锦盒出现的时候,周围人都盯着,李三槐心中一突,暗叫不好。
那少年打开锦盒,里头闯出一阵蒙蒙白光,盒子里却是一颗鸡蛋大小的浑圆珠子,他拿起珠子来,举到高处,借着光亮细瞧,珠子里赫然有一条金黄色的鱼儿,仿佛珠子里是一个方寸的水塘,金鱼在里头缓缓游动。少年满意地将珠子放回去,又将锦盒仔细收起来,这才转过头来对李三槐夫妇说道:“城主不太地道啊,口口声声说不曾见过鲛珠,却是诓骗于我,本公子很不痛快。”
李三槐却不理会,他双眼瞪着黑袍僧人,喝问道:“你闯了我李家祖祠?”
僧人面无表情:“城主何必明知故问。”
“我三叔公此刻安在?”
“那个独眼的老东西?贫僧既然将鲛珠拿到手了,城主想象不出那老东西的结局吗?看在城主一片孝心,贫僧不妨告诉你,啧啧啧,那老东西可真是硬骨头,受了贫僧一击黑魔印,还不肯交出这鲛珠,贫僧不忍他多受业火灼身的痛楚,帮他一把,亲送他往登极乐了。”
“狗贼,你们欺人太甚。”
李家祖祠中藏着一颗鲛珠,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平日里,李三槐的三叔公在祠堂打坐,也是在守着鲛珠。这鲛珠本是高丽国王当年献给前朝大明皇帝的贡品,可惜使团在海上遇到海盗被劫,随团的许多宝物遗失,一部分后来又流落到中原,其中就有这鲛珠,被李三槐的祖辈得了去,当做传家宝,这事本也隐秘。有一年开封城来了一个叫杨欢的飞贼,绰号飞天鼠,杨欢仗着一身轻功独步武林,专挑难偷的地方下手,听说炎阳城里都是练家子,便夜探李府,在祠堂里听到李家父子的对话,得知有鲛珠这种宝贝,入夜便准备偷来,却被当时李三槐的师父打了一掌,仓皇逃走,杨欢此生唯一栽了一次跟头,自然将炎阳城里的人记恨起来,尤其李三槐一家。后来,杨欢养好伤势,改头换面投奔到领侍卫内大臣噶布喇府上做了个护院的教师,平日里便陪着这位二公子常海练练拳脚功夫,此次随行南下,记起当年恩怨,也是趁机为了巴结主子,便将李三槐家中藏宝的事情说了。如今常海奉旨南下龙虎山宣召,打算取了宝物,回京时候献给宫里作为太皇太后寿诞的贺礼。
李三槐身后站着的两个是他徒弟,见势不妙,悄悄后退,想去外头叫人,刚挪动两步就被那少年身边的众人给围上来,不待分说给打死在当场,李三槐怒发冲冠,抽出一旁的长剑就要拼命,恰给那杨师傅拦住。
杨师傅右手亮出一把乌光闪亮三尺多长的二人夺,左手攥着短笛,迎了上来。
“是你?!”李三槐原本只觉得这人眼熟,此刻见了二人夺,脑中乍然想起,面前这人正是多年前入府行窃的飞贼,心中疑惑,难道今日登门这些都是江洋大盗?可看那做派又分明不像,只是此刻他也无暇思索,那杨欢更不多言,二人夺化成一道乌光直奔李三槐眉心刺来。
李三槐摆剑相迎,内劲贯注于剑身,三尺青锋在半空里划过一道闪电,两件兵器撞在一处嗡鸣大作,内劲鼓荡之处,两旁桌椅尽皆粉碎,余者旁观众人皆后退躲避,场中二人一触即分,随即蓄力前冲又斗在一处,李三槐师从关天胜,关老爷子除了成名的炎阳金针外,平日里擅使大刀,却在早年游历江湖之时得到一本无名剑谱,研习之下发觉大有玄奥,于是让李三槐弃刀练剑,这套剑法不走大开大合的刚猛路子,耍起来轻乎缥缈,剑招刁钻古怪,往往在出人意料之处使出来,诡谲之极,此刻李三槐含怒出剑,更在诡谲之中加了几分凌厉狠劲,那杨欢所使二人夺擅点人穴位,专打人措手不及,此时并非偷袭,却也与李三槐斗了个旗鼓相当,李三槐心中诧异,原以为这厮仅仅是轻功了得,仗着一双腿在江湖行走,此刻对上,才惊觉对方内力雄厚,犹如江河滚滚不绝,收起心中的轻慢,手中扣起一根指长的细针,趁着对方撤招回身的空档打向杨欢后背,对方却像未卜先知一般,回手以短笛轻轻一挑,“叮”的一声轻微响动,四目相对,李三槐身形未定扬手又是两根金针。
炎阳金针一套十三根,长短粗细各不相同,用处也不同,此刻两根金针夹在五指之间,以独门内劲打出,一根要比寻常的绣花针还要粗长几倍,另一根则细如牛毛,轻若无物,前者专打穴位,用以破铁布衫金钟罩一类硬功,后者入体则循着经脉游走在四肢百骸,散人内功。李三槐时机把握恰到好处,对方立身未定,一口真气尚未提起,又躲不开,只得硬接,随着“笃笃”两声,李三槐心中一喜,眼见杨欢脸色一白,料定对方中招,时不我待,当即举剑欺身而上,直刺对方心口。
眼见李三槐仗剑扑来,杨欢脸上先是一阵慌乱,待对方剑尖离自己心口尚有数寸,他却忽的脸上一喜,李三槐暗呼不妙,但此刻变招也已不及,只得刺下去,间不容发之际,杨欢手中二人夺先一步直刺李三槐咽喉,另一只手举起短笛正对着李三槐的长剑迎上去,剑尖刺在笛子一端,砰的一声,李三槐借着这股劲力倒飞出去,趁机身子一偏,二人夺没点在咽喉上,点在了心口,一股雄浑内劲透过冰冷的铁器侵入经脉,李三槐只觉得心口一紧,随即浑身筋脉寸断,整个人摔倒在地,一旁柳茹缨忙去搀扶。
“炎阳金针,不过如此,连我府中护院都拿不下,还妄称一城之主,也不知道害臊,从此炎阳金针怕是要在江湖上失传咯。”那少年一番奚落,颇为不屑。
“少主,炎阳金针确有不凡,不可小觑。”杨欢说道,随着开口,他的嘴角也溢出血来,只见他盯着手中短笛苦涩一笑,那笛子断成数截掉落地上,随即摔成碎片,在一堆碎片中见到几根金针。
“幸亏将他的金针掉了包。”杨欢说完便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他虽用短笛将掉了包的铁针吸住,总是没有防住那根封脉针,此时金针入体,一身内功散尽,加上内伤,连普通人也不如了。
外头林方墨眼见变故迭生,心中忧惧,悄悄往后挪动身子就要溜走,不提防被人薅住脖领子如同提小鸡一般提了起来。
“小子,看了这半天,你要去哪啊?”
看清身后之人是秦伯的时候,林方墨已经被提着进了花厅,死狗一般摔在堂中地上。
“少主,这小子躲在外头偷听多时了。”秦伯在少年身前躬身施礼,口中解释道,见那少年目光中的询问之意,便接着说,“是李家那丫头带回来的,据说是来投奔逆贼曾静,后来被捉进去吃了几天牢饭,李家丫头花钱给赎了出来。”
林方墨尚不知道结局如何,贴着地面往李三槐身边靠了靠,尽量离那少年远些。
而李三槐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出卖。
“秦思远,是你换了我的金针?”
“城主久居于此,多年安逸甚少与人交手,自然连立身所依仗的冰兵刃也不放在心上,炎阳金针变成炎阳铁针,并非是当前,而是大半年前了。”秦伯开口道。
“我父在世时,你便跟在他老人家身旁鞍前马后,我一直当你是叔父,虽栖身在我李家数十年,却从不曾薄待于你,可你为何?”
“不曾薄待?”秦伯冷笑一声,正待说什么,却被那少年挥手打断。
“不要拖延了,我们还要赶路,快些处置了吧。”
李三槐怒斥:“我李家镇守炎阳城,那可是朝廷的封赏,你们如此行事,就不怕朝廷的王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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