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找人”是一门技术活儿——人物、时机、分寸都得拿捏到位。
石必成的岳父,就什么也不拿捏,爱谁谁——他只拿捏石必成。石必成正开着会,专门召集专班全体人员,要求大家务必提高思想认识、筑牢思想防线,保持清醒头脑,坚决杜绝请托送礼走后门,话还没有说完,就接到了岳父的电话,岳父要求石必成立马回家开会——老头儿临时决定并宣布召开本年度第36次家庭常务会议,要求全体成年的家庭成员参加,并且不准请假。
石必成的岳父虽然纵横商场,但老头儿一辈子眼巴巴记挂着官场,找算卦大师好好算了一卦,大师说老头儿上辈子是晚清重臣,总督巡抚之类的起步,下辈子投胎也是国之栋梁,省部级领导起步。老头儿信以为真,把家里的装修风格都给改了——三层大别墅,二楼是给女儿女婿住的,老头儿不管,三楼装修成了明清中式风格,藻井、条案、屏风、圈椅,几个元素一到位,氛围立马就出来了,再买了全套函装的《四库全书》《二十四史》《曾文正公全集》《李文忠公全集》《康雍乾密折大合集》等等正版书盗版书往里一填,更像那么回事儿了。老头儿还不满意,让设计师专门去了一趟河北保定的直隶总督府,要求是人家府里有什么,我就要有什么。设计师也不负众望,把总督府门口两根大旗杆都给学回来了,往老头儿别墅门口竖了两根大杆子,一开始挂着国旗,后来规范管理给整治了,再后来老太太给挂了一根绳,晾衣服、晒被子都在这儿。老头儿说了,把三楼装修成这样,是为了向自己的前世致敬,万一前世的魂魄在哪呆着不老实来个灵魂附体啥的,能够在熟悉的环境里抚今追昔、含笑九泉。一楼的装修虽然简单,但寓意更加深远——直接比照着省级机关的风格,进行了完全复刻。而且参照的参照物更多:老头儿让设计师们,从人民大会堂到钓鱼台国宾馆,从《新闻联播》到各个省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挨个看了个遍,对其中的装饰风格、桌椅沙发、物品摆设进行全面总结,逐一采买,不求实用,只求形似。后来但凡有人来访,都以为石必成家里长辈是老干部出身——而且还是大干部。老头儿听了,坐在三楼的太师椅上满意地颔首微笑,从身后紫檀木的书架上抽出来一册书,翻了翻,看不懂,字倒是挺大,一个挨一个,也没个标点符号,远不如自己翻烂的《九十年代大案要案纪实》好看。
老头儿不仅注重外在的形式,也注重制度的建设——仿照各级政府常务会的制度,建立了家庭常务会议的议事机制,说是“议事”,其实就是老头的“一言堂”,后来石嫂不胜其烦还吐槽了几句,说这个会开的不民主,老头儿嘴一撅:“我们的制度,不是一直就是这样的嘛!是不是啊必成,你说句公道话。”
说句公道话,石必成不想回家开会。石必成可以想象得出来,这次的家庭常务会议,应该是矿山秩序整顿工作的专题会。而此时的岳父,应该已经逐项开列出了矿山企业的名单,按照“把别人的矿整合、被别人的矿整合、不被别人整合也不整合别人、被关闭退出”四种情况,一一写出了请托的单子,等着上会研究,一俟通过,立即执行。和真正的政府常务会议唯一的区别是,老头儿的家庭常务会议不印发会议纪要——老头儿也知道,白纸黑字的把柄,能少留还是少留——因为根据历史的经验,最后坏事儿的,往往都是白纸黑字的东西,特别是白纸黑字红章的东西,“红章”就是鲜红的公章,官府的大印,堂堂的背书。
白纸黑字红章的东西,往往也最有约束力,或者说是杀伤力。比如这次的《全市矿业秩序整顿实施方案(征求意见稿)》,只是内部的征求意见稿,只是“白纸黑字”,还没有“红章”,就已经如此引人关注,如此让人奔走,如此找人请托。老头儿感慨:“这就是公文的力量啊!”老头儿戴上老花镜,仔细翻看手头的征求意见稿。这份征求意见稿,不知道翻印了几次,到老头儿手上的时候,字迹都漫漶不清了,必须凑近了仔细阅读,才能辨认清楚。老头儿心里暗骂:“老子当年传阅的手抄本颜色小说,都比你这个字迹清楚!”
老头儿心情不好。女婿没有按照指令第一时间回家开会,而是借口说在单位开会。家里的会和单位的会,孰重孰轻都分不清楚了。老头儿数十年商海浮沉尔虞我诈的敏锐意识提醒自己的大脑,女婿要反。
原定的会议推迟了四十分钟,还是没有召开。老头儿唤来石嫂,询问近期石必成同志的思想工作情况。石嫂嘴角一撇,说了解他的思想工作情况,他是不是得先回家啊?他家都没回,咋个了解?凭空想象?
老头儿开始了批评教育,说,男人不回家,是女人的工作不到位。石嫂反击说,我小时候,你也不怎么回家啊。老头儿脸一红,说,老子那是为了生活,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干事业。石嫂一声冷笑,说:“‘干’的还真是辛苦!都‘干’出了娃娃哩。”
老头儿的脸更红了。老头儿看了看准备提交本次家庭常务会议的议题内容,第一项写的“广源铁矿”,就是自己私生子的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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