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秋日那蓝湛湛的天空,孕育着远去候鸟们来年的温床。南行的鸿雁、野鸭,成群结队地划过天空,偶尔会在城郊外的地界落脚。三公子府外时常有行人路过,毕竟这门口的路是进城的必经之所,在这收获的季节里显得热闹非凡。
府里秋初的时候忙碌十分,天气渐渐冷了下来,衣服厚重了,人也渐渐倦怠了。府内的正厅空置了多日,本来也没什么人来拜访,一听闻三公子寒症加剧,就更没人敢上门叨扰了,偏偏这厢楚恒又找了人去宫里递折子,说自己上朝参会无碍,引得楚王一阵心疼,又哗哗流水似的赏了一大堆名贵药材。
白露对他的骂词从不吝啬,最初听到楚恒心意转圜的时候,她还傻呵呵同珈兰乐了几日,每日干活精力充沛,到后来这精力都被楚恒那疏离的态度慢慢磨没了。可是他偏生一口药不落下,一口生冷的不食,只是放不下宫里来的东西。
珈兰知道,楚恒八成,是记挂着他那好大哥和二哥呢。
自从楚恒想明白了,府里的气氛倒是一改往常。也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真真儿是逢上了好运儿,连吕世怀也写信来说,自己成功拜入了司马相国门下,受益匪浅。唯一不顺的,应该只有递了辞呈上去的秦家老将军,他把军功换算作了银两,敲了楚王一大笔金银,随即只打算拍拍屁股走人,留下一个初出茅庐的秦典墨领兵。
这一切,正合楚恒的胃口。
心情好了,病自然好得快。
肆虐的秋风,横扫一切事物。如今已是秋末春初的日子,珈兰还没等天亮便洗漱完毕,准备跟着楚恒一同进宫。
以往这事儿是大寒负责的,大寒自然去,不然珈兰一个小小女子,怎么可能背得动楚恒上下马车呢。楚恒今日也是一大早就起了身,里里外外套上了起码三套里衣,又加了厚重的朝服,背了披风,手里捧个暖炉套子,这下可好,再大的风寒也无孔可入了。
珈兰前脚刚要踏进门,府上的小厮正刚替楚恒束好发。银色二龙抢珠冠和朝服上的云纹交相辉映,小厮又去一旁的架子上取了玉佩,配着他如玉君子,正是适合。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正是这样的景象。
她眉眼一弯,倚着门框瞧着。
楚恒生的极好,他的面容轮廓和身形像极了楚王年轻时的模样,棱角分明,肩膀宽厚,偏生眉眼间又有几分似秦家的温婉美人风骨。少年坐在模糊的铜镜面前,一头乌发黑玉般泛着光泽,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美瓷。他目光一瞥,看见铜镜中倒映的珈兰,唇角微动,眼里盈了一丝笑意。
他没戳穿她,只觉得她这副模样十分可爱乖巧。她今日梳了个利落的垂挂髻,两挂青丝俏皮灵动,配上发间装饰的绒花簪子和左右两只白玉素钗,有几分丫鬟模样,却真不像个丫鬟。
她穿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衣,同那竹叶的颜色一样,翠嫩得要滴出水来。
二人谁也不说话,一个正大光明地看,一个偷偷摸摸地瞧,大寒正在一旁清点着楚恒一会儿出门要拿的东西,上下核对了三遍,才上前来协助小厮给楚恒披披风。说是协助,其实只是让大寒给楚恒提供个借力的地方,能短暂离开轮椅,把长披风垫上。
“等一等。”珈兰忽然想到什么,蹦蹦跳跳地进了门,去一旁把毯子三下两下折好,拿过来垫在了楚恒的位置上。如此一来,纵是这椅子,也是柔软暖和的。
大寒一侧头,撞见那春日般美好的窈窕女子,心中一动。
楚恒趴伏在大寒背上,听见珈兰的小动作,心情没来由地好。
“好了好了。”她协助小厮把披风垫好,留了些长度下来,又抬手去扶楚恒。
小厮见珈兰接过了两边儿的披风系带,默默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楚恒一双星目一直盯着珈兰,神色温润,眼底是无尽的柔软。这发髻同她的习惯并不相符,她喜欢长发垂肩,更有灵动出尘之感,而今日入宫是不得不顺着宫里的规矩,这才梳了个和宫女儿们一样的发髻,一改往常。可是楚恒哪看不出来,这孩子爱娇,绒花都是挑的竹叶模样、做工极细极好的,耳坠子也是选了对朴素的白玉水滴坠。风一吹,绒花又轻,其上细细的绒毛便会随风而动。虽不似旁的簪子珍贵,可绒花的这一遭,是极得她心的。
她蹲下身,替楚恒系披风的系带,俏皮地系了个蝴蝶样式的结,寻思着垂下的两个翅膀不正和她发髻的形式一模一样吗。珈兰越看越满意,一时忘了铜镜把她的丰功伟绩是照得一清二楚。楚恒竟也没有开口责骂,只垂眸看着她那副天真纯然的模样,不禁被那浓烈的笑容感染。
“这发髻好看,”楚恒开口,带着浅浅笑意,“绒花也挑得好。”
“只是戴不了步摇,没了流苏,今日你可没什么可以把玩的了。”珈兰狡黠地赏了楚恒一抹笑,竟是十分熟悉楚恒的那些小癖好的。还没等他回话,珈兰已经拉了大寒过来,自己则是逃跑似的去门口吩咐车夫在车旁落阶。
大寒无奈地摇摇头,去箱子里取了一条备用的毛毯搭在楚恒腿上,又将暖炉掀开检查了一遍,递给楚恒捂手。如此一来,上上下下都做好了保暖措施,可瞧着楚恒手指的僵硬,想来要抵御这样的寒冷还是有些吃力的罢。
东方的天空有些微微见了白光,想来再过不久就应该天亮了。秋冬时间晨光到的晚,若非楚恒一早跟楚王禀报过自己的身体情况,普通官员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过去,是要挨楚王责罚的。大寒仔细地将楚恒推出院子,寻了个平坦些的路径走,特意避开了晨起清扫院落的两名仆妇。
他熟练地将楚恒推出府门外,掌控着力道,将轮椅停在马车旁。接下来的事情大寒重复过无数遍:让楚恒借力,坐上车,再将楚恒半提半抱地带进车厢里。整个过程下来,竟是一点薄汗都不见。大寒和车夫小厮他们几个都已经习惯了,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是在其他经过的行人眼里看来,这是何等惋惜的一幕。
珈兰也不管那些人投来的目光,早早地戴上了面纱,将轮椅推到车后交给车夫装好绑定,才跟着一同上了车。她本来打算是和大寒一起坐在外头聊聊天,可是一看那架势,大寒已然在一侧坐好落定,另一侧应该是留给驾车的车夫的。
这屁股真是敦实,一人占了两个位置,存心不让她坐外头。
她可不想和两个大男人挤位置。
少女硬着头皮掀开车厢的帘子,便见楚恒只坐了主座的半边位置,另半边不知是留给谁的。多显而易见的事情,可她不愿,也不敢,只好捡了边上一处狭窄的边座坐下。楚恒见她胆子小,也不逼她,只双手撑着座椅,慢慢向她那边挪动,轻声开口。
“冷不冷?”
珈兰一抬头,撞进他乌黑透亮的眼眸里。
“奴……”这小妮子,顾及着外头有人呢。
“没事,一会你要是觉着冷,就在车厢里等着,不必下去。”楚恒说着,仗着自己刚才捂过暖炉,手上还热的发烫,一把牵过珈兰的一只小爪子,放在双手手心里。
她吓得就要抽回:“主上,这是外头,这……”
“怎么,”他强行拉着珈兰的手不放,一截一截揉捏着她柔软的指节,“你不是说,我没什么可以把玩的了么。”
楚恒一边把玩着小丫头的手指,一边悄无声息地将暖炉挪到二人的手下。小姑娘的手冰冰的,穿的衣服也不如他厚重,想来遭外头妖风一刮,是极易受寒的,可得好好护着些。
“我……”
“嗯?”
他压低了嗓音,抬眸看她。
“我……不敢多说。”
“怕什么?隔墙有耳?”
“是……”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城内赶,这条路虽窄,但胜在平稳扎实,摇摇摆摆的却也出不了什么事。二人的对话被车壁隔绝,这颠簸的路程再加上车轮的转动声,早就盖过了里头二人的对话,要说听见,恐怕也只有帘外的大寒有这么好的听力了。
“我三公子府的马车,还没有人有那么大的胆子来截。”楚恒微眯起眼,露出一丝凶光,“除非……”
车厢里的话戛然而止,周遭静谧得只剩下呼啸风声。
车上众人往前一倾,大寒百无聊赖地盯着车夫利索地下了地,将三公子府的牌子递给城门守卫。这些守卫也是刚换过班的,还没从被子的温暖和晨困里抽身,只匆匆瞥了一眼,便规规矩矩地将牌子奉还,示意放行。
车夫很快就提着牌子回来了。他单手一撑,跳上了原处坐好,反身将牌子重新挂在车厢外壁的一角。楚恒说的不假,三公子府的马车,从来没有人敢截路不说,这挂在外头的牌子也从来没有人敢偷。
谁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借用三公子的牌子。
三公子在朝局中,从来没有什么胜算,却权势极大。
等到马车吱吱呀呀又响起了车轮的滚动声,楚恒才重新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寒颤。珈兰察觉到他体温的变化,急忙从他手里撤回,将暖炉好好地按在他手心里,嘱咐他不许挪开。
楚恒好笑地眯着眼,看着她对自己神似白姨的一番数落。
“这不是有暖炉子吗,可好好捧好了,又没人惦记,可不许不老实的丢一旁去。”珈兰说着,扯过一旁车上常备的一张毯子,直接把楚恒整个手和腿都盖住。
“兰儿。”楚恒开口轻唤,笑意盈盈,满眼都是她忙碌的模样。
“怎么?”
“一会儿我去上朝,你在车里等着,别出去受了风。好好看着我的暖炉,别让人给偷了。”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少女,眼角微微扬起,五官如刀刻般俊美。他分明影射着珈兰的话呢,有意同她玩笑,只看她如何作答。珈兰顿了顿,略作思索模样,转眼间在眼中朦胧上一层魅色,笑意浅浅。
楚恒一怔,险些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那应该是,暖炉子好好看着我,别让我给人偷走了。”她笑眯眯地看着楚恒,十足的狐狸样儿。
他侧过脸,轻笑出声。
珈兰收敛了媚态,掖了掖毯子的边角,只恐他再度受凉。楚恒这几日按部就班地服药扎针,可脸上那股经年的黯淡色彩始终挥之不去,能逗他一笑也是好的。他一向清雅细致,沉静无言,在那样一大个孤独的笼子里浸泡久了,连阴郁都是深深刻进了骨髓的。
楚恒眼眶微肿,微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想来是常年夜间睡得迟,再加上白姨前期的药量未免有些大,折腾的人颇有瘦骨嶙峋之相。
他笑了许久,直至后来喉中有了痒意,咳了几声才渐渐消止。珈兰听他咳嗽,一时心慌地上前拍背,方才的松快神色一扫而光。
气若幽兰,经久不衰。
少女身上的香味似一记镇静药般,清新好闻,且不同于皂角的常见味道,不知不觉填满了虚无的内里。楚恒大口大口喘着气,一是缓解方才咳嗽的不适,二是实在有些贪恋这样的味道。
“你瞧,”珈兰顺了顺他的背,“一会儿得让大寒想法子倒盏热水来……”
“上个朝而已,忍忍也罢了。况且,等我到了,估摸着朝会也是快散了。”
车夫顾念着楚恒的身子,选的路都是平坦宽阔的官路,一路畅通无阻地在城内前行。车夫一门心思驾马驱车,大寒则是疲惫地靠着车壁小憩,偶尔有一两句车外的话飘入耳中,他也权当耳旁风过,一字不理。
等到众人车驾行至宫门前,已是天光大亮,大大小小的商户也已经开始迎客做生意了。楚恒深知今日来的过于晚了,恐怕朝会早已结束,剩下的应该是楚王和他二人的详谈,既然知道楚王意不在朝会,他索性放慢了速度,决意进去掺上朝会的最后一脚,躲个懒,便等着父王宣召了。
车夫向宫门外的守卫出示了令牌,那些守卫也知趣儿地替楚恒开了稍大些的角门,足以容纳他的车驾入内。大寒见车驾已入宫,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呼出一口哈欠,甩了甩脑袋醒神儿。
说是恩准,在朝会的时候也不好太过放肆。上大殿的一段路,马车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驾过去的,否则就是冒犯了楚王的威严。大寒点头示意停车,一个飞身落地,去车后取绑好的轮椅去了。
“主上,奴备好轮椅就上来,您先歇一歇。”大寒说着,将轮椅放在地上,顺手铺好了来时珈兰垫在椅座上的一块毯子。
“不急,慢着来就是了。”楚恒应声回复,将手中的暖炉递给一侧的珈兰,“你不必下去,等我就是。”
珈兰歪了歪头,有些无奈道:“你真要让我看着这炉子呀?我怕是耐不住。”
“自然了。”他勾了勾嘴角,把身上的毯子也扯下来盖在珈兰的腿上。朝会上都是文武百官,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去瞧那种地方作甚?纵使是王上的公主后妃,平日里也是不得踏足那间大殿的,何况是她。
“主上,都备好了。”大寒撩开帘子,示意珈兰搭把手。
既然应了帮忙,就不可能半途而废。珈兰把楚恒的身子往大寒那儿稳了稳,紧张兮兮到外头去地撩起帘子护着二人的头,随即又主动跳下车去调整小阶。车夫见状,也上来帮忙扶着台阶,好让珈兰腾出手去推一侧的轮椅。三人齐心协力,算是让楚恒没遭太多的罪,衣服袖口都是齐齐整整的,大寒也松快不少。众人一抬头,便见大殿的大门已然开启,这是朝会结束了。
好在,没人注意到方才楚恒上下车的狼狈模样。
大寒替楚恒盖好了腿上的毛毯,正准备推着他上殿,三三两两的文官已然从殿内出来,冲着楚恒或远或近地行礼。他只好敲了敲轮椅,示意大寒停下,待他一一回礼完毕,再作打算。
楚恒迎风坐着,一双眼不含任何杂质,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乍眼看去的瞬间,他优雅端坐的姿态,仿佛以一种不可言喻的上位者姿态,一一回复着臣子的礼节。只是他的脸色看起来确实不太好,偶尔有几个官员看不下去上前劝说,都被他礼貌地回绝了。
特别是他的一双手——
肤色暗淡,干枯消瘦,似是几近萎靡的枝干,连手背上的经络都清晰可见。
偏生这样,还要在殿前摆足了礼仪,不少文官的目光中都满载着赞许。珈兰伫立在马车旁,遥望着楚恒的背影和侧颜,难免心生触动。
等到最后几位官员同楚恒见好时,他已有些力不从心。可是那几位官员非但没有介意,反而督促着大寒快些带楚恒进殿,毕竟那么长的台阶,他们不可能没瞧见楚恒的周到之处。在他们之后,唯一剩下的两位,是头顶金色蟠龙冠的太子和紧随其后的二公子。
楚恒收了手,无力地垂在腿上,打算等二人到了面前,再作见礼。
“老三这面色,确实不大好啊。”大公子缓步下了台阶,反手拦住二公子的步子,独自一人走向楚恒,“既然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向父王请了假,也免得遭罪不是。”
大公子的言辞间充满了攻击性,以往他不痛不痒地刺挠两句,楚恒也不甚在意。只是今日瞧着他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眼中似有探究之意,不由得让楚恒和大寒都在心里暗暗盘算,是否哪里出了错漏。
不得不说,不愧是主仆,在这方面的敏感度都是一等一的好。
楚恒刚要同太子行礼,便瞧见一抹明黄色的一角直接略过了自己,向着自己身后走去。
而他的身后是……
楚恒心头猛然一跳,双手死死抓住了轮椅的两沿,手背上青筋骇人。
“没想到,三弟府上,连侍婢都这样肤白貌美的。”太子不由分说地绕到马车旁的珈兰面前,垂眸打量着她的身段,“也怪不得,三弟的身子从来就没好过,也一直要同父王请假啊。”
珈兰垂低了头,面上的面纱始终为她留存了最后一线生机,纵然心头狂跳不已,也不能显露出分毫恐惧来。
谁知大公子见她唯唯诺诺的模样反而来了兴致,直接伸手要去取珈兰覆面的轻纱。楚恒很清楚身后的情形,眸中的谦卑从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鱼死网破的决绝和杀意。
大公子的手正要触及珈兰的发,却听眼前这小小女子忽地开了口制止。
“太子殿下请自重。”
他不由地心里发笑,手上一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的女子,冷笑道:“自重?小小奴婢而已,到教本宫自重?”
珈兰悄悄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心神,抬眸时,眼底是无尽的冷漠和坚定。这样一双妙目迎上太子的目光,气势竟是丝毫不减,反而是目中的寒意带有狠辣凶光,瞧的人心底发憷。
“太子殿下以为,奴能随侍主上进宫,还能同主上同乘一驾,奴,是何等身份。”二人目光相撞,珈兰半步不退,“太子殿下还是小心些自己的手,别伸到一些不该去的地方,白白让二公子……和王上看了笑话。”
她特地加重了王上二字,目光往大殿一扫,点醒了太子。
这番话,吓得太子急忙缩了手,后退了一步。
他清楚地认得这女子眼中的眼神。大寒也好,小寒也好,都是江湖人士出身,眼中还不曾流露过这般自小染就的神情。这样的目力和杀意,只有在死人堆里浸淫了多年,才养得出这样的气派。她瞧着年龄不大,再加上方才这女子口中称道的“主上”和“王上”一言,一经联想,任谁都会以为这是王上赐给三公子的暗卫之一,也必然是二十四使的其中一位。
幸好他方才没动手。大公子不禁有些庆幸,此刻巴不得离这女子远远的好。
毕竟招惹谁,都不能直接招惹到父王的眼皮底下。
珈兰微眯了眼,瞧着太子殿下的模样,脑中不禁浮现出当日府内茶叶一事来。
那茶叶,或者说是府上其他不为人知的部分,都是刚发觉不久的事情。大寒和小寒虽然心细,却难在这种事情上回回次次都注意到差异,更何况添茶水换茶叶的事儿也轮不到他们二人去做。珈兰的目光来回在大公子和二公子身上扫了一圈,又再度迎上太子的目光。
“想来,还是老三和王上,最为父子情深啊。”大公子勉强地扯动嘴角,牵出一个笑容来,“你身边常常在的,应当是叫大寒和小寒罢?那今日这个,又叫什么?”
楚恒不答,那双紧攥着轮椅的手稍稍松懈了,理智回笼。
“奴名讳低贱,恐污了殿下尊耳。”珈兰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垂低了头收敛锋芒。
“姑娘错了,”太子报以一笑,转身向楚恒走去,“姑娘身份尊贵,又生的如玉颜色,只是不要跟错了主子才好。”
二公子的注意力一直在大公子身上,是而方才也不曾见到楚恒失态的模样。大寒闻听身后脚步渐近,只好礼貌性地挪动了楚恒的轮椅,让楚恒能迎面瞧见大公子的作为。
“说到尊贵……”太子在楚恒面前站定,声音诡异低沉,“我听闻朝中的骆宗正,出身虽是贫贱寒门,可来历却尊贵的很啊。”
骆宗正……
那是二十四使里,安插在王宫朝堂的清明使,骆长弘,掌管王家内务。
骆长弘身世无疑,来历清明,能无缘无故查到此人身上去……想来府里,是真的有些不该留着的耳目。
楚恒心中并未因大公子的话而变动多少,反而是这料峭的寒风让人浑身发颤。太子见状,还以为楚恒是知晓事情败露而心虚,嘴角的笑意更甚一分。他既然确认了骆宗正的身份,自然抓着不会松手。
可是这事,是什么时候传出去的?
大寒深知,府上和骆宗正已经许久不曾通信,上一次通信也是今年春日里的时候,其余的,实在想不到什么特别之处。
“三弟吹了这阵子的冷风,身子应该是更不好了,我瞧着面色都不太对劲了,”太子还不忘转头向二公子求证,“老二,你瞧瞧,可是如此?”
二公子见太子殿下的目光飘来,不得不陪着笑,点头称是。
“老三,身子不好,定要多多休息才是。其实这样也好,你不上朝,就找个人替你上朝……”
二公子闻言,心中一惊,不由地望向面前交谈的兄弟二人。
“如今各方面都看的紧,王宫也好,你府上也好,甚至是,林家也好,”太子还是用那副不可一世的神色俯视着楚恒的双腿,不屑地一笑,“可不代表,我一无所知。”
太子殿下忽地俯下身来,面对面地瞧着楚恒波澜不惊的瞳孔:“你一面搅乱朝局,一面打探着众臣,还一面,在父王面前揽了不少功劳……老三,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这句话放轻了音量,唯独近在咫尺的楚恒和大寒才能听清。
“这么些年,你既不向为兄寻求庇护,也不向二弟索求援助,真是让人费解。而等本宫发现二十四使的势力已然渗透朝堂,盘根错节,难以撼动的时候,本宫才明白过来——”他目光隐晦,透着不可置疑的果决,“一个瘸子,狼子野心,也妄想染指王位么?”
楚恒淡然地冲着太子殿下扯了扯嘴角,继而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方才的那番话不过是夸大其词一般。可只有楚恒心里知道,他手心已然出了一层薄汗,不知是冷风吹的,还是……
“哦哟,三殿下,三殿下!”大殿里慌慌张张跑出来一名宦官,口中连声喊着楚恒,打破了这三人之间奇特的气氛,“天爷,殿下,殿下这身子可受不得风啊!”
宦官磕磕碰碰,踉踉跄跄地下了台阶,上前接手楚恒的轮椅就要往大殿赶:“原来是三位殿下。老奴失礼了,王殿传召呢,老奴便先行一步了,还请二位殿下宽恕则个。”
楚恒及时扭头同大寒说了些什么,话还没说完,就被宦官带走了。
“自然自然。公公且去就是。”二公子好脾气地行了个礼,为楚恒和宦官让开了路。
原来楚恒今日,本就不是为了赶着朝会的时间,而是为了和王上单独聊一聊西南劫匪一案。这样的发现让两位公子心中无奈,却又不能说什么,毕竟老三的身子如此,王上要多宠他一些也是合情合理。
二公子和大公子相视一眼,耸了耸肩,决定先行回府,今日也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了。然而太子殿下经过马车时,还是下意识地停驻了一阵子,扭头看着那名身量窈窕的女子。
“姑娘,你要知道,以你的出身,只有跟对主子才最要紧。”他信誓旦旦,像在许诺什么海誓山盟一般,“可别一时被蒙了双眼。”
“奴谢过大殿下关怀。”她不卑不亢,即便欠身行礼时也始终直着脊背,不落凡尘。
大公子冷哼一声,和二公子相继离去,只留下大寒和珈兰两人守在马车边默不作声。那名车夫见这两人气氛诡异,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放下了马鞭,悄悄退立一旁。
风声呼啸,更是席卷了这片空地。珈兰有些畏寒地缩缩身子,心中暗道确实不该下来遭这一番惊吓的。不远处的大寒四下张望一番,确认无人之后,转身向珈兰疾步走来,将她拉到一旁,低声开口。
“也亏得你想的出来,拿王上的名头对付太子。你方才没听见,他同主上说的那番话,怕是要对主上不利。要不是今日顾念着你我在这儿,还不知要给主上多大的屈辱。”
“那二位公子本就如此,只是不知道府上究竟是谁存了坏心……”珈兰顿了顿,复又开口道,“不若回去之后同其他人说上一声,趁着主上出去,好好查一查。”
“我也是这样想,主上在府中总归不太安全。”大寒颇为赞同,“你还是先进去吧,外头风大。”
“我哪有这般娇弱的,”珈兰轻笑,眉眼弯弯,“我同你聊聊天,一道等着就是了。”
大寒一侧眸,便窥见她发上于风中微颤的绒花发簪。簪上是一只浓厚细绒制成的仿真雀鸟,如悄然立于她发间,风动之时,扬起一小层鸟腹上的轻羽,乱了秋风。
这厢楚恒被那宦官推进了殿内,听见的事情却并不轻松。楚王下了朝之后独留了几个信得过的大臣,巧就巧在,这其中就有骆宗正,难怪刚才大公子言语间虽然提及,却不曾出手冒犯。
楚恒被身后的宦官风风火火地推进大殿,他心中本有些不安,可瞧见殿内这诸多的大人,也不由定了定神。大殿正前方坐着的身着玄色五爪金龙纹君袍的老者,眼角余光一瞥见门口的少年,所有的精气神儿霎时都提了起来。老者颤颤巍巍地指着门口的少年,慌忙中拉着一旁老宦官的手,口中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
楚恒离他渐渐近了,才听清他口中念叨的话。
“快,让人搂个汤婆子过来,取个厚些的毛毯,你瞧这孩子冻得脸都白了……”
“王上,老奴吩咐人去做了,您别急,这送来还要时候呢……”老宦官安抚性地拍着老者的手背,试图让他稍稍平静些。
“老三……老三你快过来,来父王这里,快些,快些过去扶一扶啊,你扶着孤做什么……”楚恒的面色不好,老者的一颗心也冷了下来,眉头一横,冲着身旁的宦官发火。
“父王,儿臣只是受了风,没什么大碍的,”楚恒近前,只低了头作揖,终究还是因为双腿缘故跪不了,“儿臣今日来迟了,没赶得上朝会,还请父王见谅。”
“你这是说什么呢。”老者见他言语间精神不错,心情也随之好了不少,“孤正和他们几个聊闲话呢,你来得正好不是。”
楚恒余光一扫,殿上几人的身份便了然于心。
骆宗正自是不必说的,他边上站着的分别是皇后一族的林家林典客,再有秦老将军,苏太尉和袁卫尉。秦苍早前是递了辞呈的,如今被楚王叫过来,多少有些不情愿写在脸上。
“父王,不知今日这是……”
“秦苍这老家伙请辞,秦家军又没人接管,今日早朝吵的没完没了,孤就让他们散了,咱们几个敲定了再通知那些小老儿。袁卿年事已高不便接手,孤也不想拖着秦卿,便寻思着要不要……”
“父王,”楚恒接过宦官递来的汤婆子,礼貌谢过后淡淡道,“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袁卫尉长年累月在玉京,那这作战经验也好,习惯和编制也罢,自是和秦老将军不同。不妨从秦家军的几个小将里头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言毕,楚恒用掌心托着汤婆子的两侧转了转,垂头不语。袁卫尉闻言,心下当即了然,双手握着笏板上前一步道:“王上,臣年事已高,又常年在玉京养尊处优,纵是将这一大支秦家军编入玉京卫队,恐怕也是困难重重啊。”
袁卫尉是最懂得见风使舵的。此刻殿内只有三公子和林家人,林家又和王后、太子息息相关。林家处心积虑地想要这支队伍,依着王上的心思又怎会让他们如愿?大楚又不姓林,如今自然是三公子说什么,应什么就是了。
骆宗正闻言,当即点头上前:“王上,据臣所知,若真让这一大支队伍进了京都,恐怕是无处安置。纵然是各位公子的府上加上王宫,恐容不下十之一二。”
“王上,老臣此番回来,带回来的也不过十之一二。”秦苍眯了眯眼,一副吊儿郎当、不畏天地的模样,“十五万秦家军……换了旁人,恐怕没那么容易顶替老臣的位置。”
换而言之,凭你们这些老不死的,也想把秦家军收编了去?一口好处也别想分。
“父王,”楚恒安安静静地听这几人吵完,“既然诸位先生僵持不下,秦家不是还有一位秦少将军吗?”
楚王眼神一亮,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袁卫尉一声妙哉,抢先开口道:“三公子此言有理,秦家军自要由秦家人承继,如此名正言顺,又不损将士报国之心!三公子妙思啊!”
“呵,”秦苍冷笑一声,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老头脸,“方才袁卫尉还说老臣的孙子年少轻狂,不堪重任,如今马屁拍的倒是比谁都响啊。方才百般阻挠,如今倒戈赞同,老臣是个粗人,不比你们这些京都人弯弯绕绕。老臣的孙子虽说年轻,可战功都是一刀一刀随老臣在战场上拼出来的,我秦家将士不服他难道服你们?”
楚恒垂眸抚着手中的汤婆子,眼神晦暗不明。楚王只留了他们这几个人,这分明就是没打算把秦家这块肉分给二公子一口,也难怪这几个老臣如墙头草一般了。秦家和林家又结的是板上钉钉的仇怨,看来这回林家是讨不到好了。
殿上的楚王又怎么会不明白这林家人的贪念,只时不时瞧一眼楚恒的脸色,长长出了一口浊气。他今天把这孩子叫来,就是要把秦家军归入楚恒那儿,偏生这孩子不争不抢的,要让秦家人自己承继着。不过……
秦家的兵,握在秦家人手里,也断然不会帮着林家。秦典墨年纪又轻,好掌控的很,哪似秦苍这老狐狸。只要秦苍还在,秦家就会一直记着和林家的仇怨,自然不会倒戈到林家那边儿去,说到底军权也还是掌握在他楚王自己手里。
左不过,是需要多多费心罢了。
如此一想,楚王只觉豁然开朗,当即制止了座前几人的争辩道:“够了!朝会上也吵,朝会后也吵,你们几个还亏的是孤亲选的人!秦苍,孤记得你有一孙子,唤作典墨的,是也不是?”
秦苍当即双膝跪下,伏低了身子道:“回王上,老臣的孙儿精通兵法,足智多谋,绝不负王上和老臣所托!王上若真不放心,典墨自当在京中受王上教导,若逢战事,老臣愿以一己之身,在京中护王上周全!”
“好。”楚王闻听秦苍此言,知他十分明事理,点头称赞道,“不愧是跟孤打过江山的,秦家老少,皆是将门典范!”
秦苍身形一滞,苍老枯槁的手指不为人知地攥紧。他何尝不是年事已高,何尝不想也有个知冷知热的孩子承欢膝下。可秦家人要么死于战场,要么故于深宫,这唯一剩下的一个也无法留在自己的身边,想来楚王心中,也有几分惋惜罢。
“老臣,谢陛下赞誉。”秦苍将额头贴到地面,口中苦涩。
“你们先下去罢,孤有些事情要同秦卿单独聊一聊。”
众人闻言,纷纷行了礼准备退下,唯独秦苍还佝偻着脊背,须发灰白,跪伏在楚王座前。楚恒也不多劝,只是吩咐身后的宦官将他带出去,好给父王留出空间来。
“老三也留下。”楚王发话,哪有不遵的道理。
等众人一一退散,楚王轻咳了一声,目光在殿下二人身上扫来扫去,叹了口气。
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竟是挥之不去的哀伤和思念:“老三,来见过你外祖父。”
“是。”楚恒闻言,自行将轮椅往后挪了挪,调整了些方向。他直起了脊背,将手中的汤婆子静静放在毛毯上,对着秦苍遥作一揖,“外孙楚恒,见过外祖父,愿外祖父福寿绵长,吉庆有余。”
“使不得!使不得!”秦苍急忙上前几步扶着楚恒的手臂,心中惊然这孩子的瘦弱,“老臣怎么敢当三公子大礼……”
“你是长辈,自然当得起。”楚王见状,眼中微有湿润,嗓音也不免有些喑哑。他瞧着秦苍头上的那几丝银发,面上的几缕银胡,心中更是怅然无比。
秦苍见楚王有意抬举自己,又只留下了他和三公子二人,便心知楚王这是念及自己那已逝的女儿,颇为动容了。他虽不知当年真相,可难保楚王不知。
他女儿入宫为妃,是从公子府便跟着楚王的情分,一向性子温良敦厚,乃是秦老将军的夫人费尽心思才养出来的才女。他们一家子向来没什么弯弯绕绕,秦苍更是一个妾侍都没纳过,哪来的那些后宫争斗心思让女儿学去?想来,楚王也是知道她性子的。
楚恒被秦苍扶了一把,继而又被秦老将军压了手去,让他重新捧着汤婆子坐好。他是知道秦苍性子的,故而也不作推诿,只礼貌谢过,便不再言语。
楚王见二人并不熟稔的模样,轻叹了口气:“岩儿,孤安排了一队秦家军随你一同去西南,你可慢慢收拾了再走。老二那边今日便会出发,等你到了地界,可千万记得保重自己的身子。这事儿本就是老二负责的,只是顾念着他夫人也是林家人,孤才允了你也随行。大大小小的琐事儿你都不必理会,只消安排了人跟着瞧瞧,让老二处理便是了。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你回来之后说与父王听便好。”
“父王时时处处都替儿臣想好了,儿臣心中感念。”楚恒颔首,向楚王垂首道,“此行儿臣带了白神医一道儿,身子自然无碍,还望父王宽心。”
“也好,也好。”楚王闻言,面上轻快不少,眉宇间也攀上了一层慈爱之色,“你懂得照顾自己的身子,为父自然宽心。至于旁的事情,就有劳秦家军护着了。”
“老臣领命。”
“岩儿,你先回去收拾罢,孤与秦卿有事相商。”
“儿臣告退。”
楚恒对着王座上的老者遥行一礼,随即便上前了一名宦官来推楚恒出去。小宦官小心翼翼地绕到楚恒身后,又一一对着楚王和秦苍见礼,这才敢挪动楚恒的位置。
他捧着手里的温热,出殿时却只见大寒伫立在殿外,珈兰则是在马车旁等候。楚恒心中一惊,正准备等大寒接手便询问一二,却瞥见不远处的马车旁,站着一名身着红色朝服的女子。
发梳妇人髻,貌如西子,头上斜插着两支金色凤簪,缀着点点红玉。
殊姿异态不可状,忽忽转动如有光。
那女子见楚恒出来,眼中竟盈满了泪,眸光潋滟。可她顾着身畔的婢女,强行将泪水忍了下来,柔情绰态,惹人怜爱。
楚恒眉头微皱,他并不想和这女子有过多的交流。可是身旁侍从林立,都见着二人彬彬有礼的模样,楚恒只好硬着头皮让大寒推着往下走。果不其然,那女子就是在等楚恒,折纤腰以微步,一双妙目流转之间,清雅高华的气质油然而生。
“妾身,见过三公子,”女子微微俯身行礼,身形有些不稳,“愿公子康健,福泽绵长。”
她行的是常礼,才免了那些初见时大礼祝安的说辞。
“二嫂有礼。”
楚恒语气淡漠,瞧不出情绪,反倒是那二公子妇双肩微颤,似闻泣声。
“你……身子可还好吗。”二公子妇的目光不由往下,落在楚恒一双看不清模样的腿上,声音断续,“我……”
“多谢二嫂关怀。”
那女子闻言,知晓他淡漠的本意,也不再继续询问。她故意将目光转向远方的大殿,耗费了好一番心神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思绪,再度俯身行礼。
“妾身得蒙王后娘娘恩召,便先行一步,叨扰三公子了。”
“二嫂慢走。”楚恒应声,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转身吩咐大寒扶他上车。二公子妇似是对此十分熟悉,立即转身离开,不去看他上车的狼狈模样。
风起。
二公子妇握紧了婢女扶着她的那只手,十指纤纤,雍容的气度不减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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