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
他相信她。
分明他们相识不过几日。
暗卫营那样的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她曾亲眼见过处暑深爱的男子带着她一道儿杀出重围,最后却为着一颗解药将长钩的底部尖峰反手刺入处暑心口。
处暑在那一日陷入疯狂,反夺了他的双钩,一遍又一遍割破男人的皮肤,直至血液将他的白衣染作刺目之色。喷涌而出的血液,熨帖合身的血衣,与她的一袭红衣恰成相配。
与氧气接触过后的赤红,很快就变作了难以入目的暗黑之色,血衣色变,映照着他们再也无法合二为一的事实。
连共度数年的青梅竹马尚能如此,楚恒又一向疑心深重,珈兰自小便觉得,信赖是难于上青天的情愫,更何况,她本就存了欺瞒之心。
秦典墨见她愣神,小臂上的伤口却依旧血流不止,渐渐染红了大半片的绷带。他侧身招了招手,低声吩咐着侍卫去取库房中新购置的金疮药,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守在珈兰身畔。
少女一步步挪向梅树,抬头仰望时,只见嫩叶间的阳光悉数落入眼中,宛如明亮的星辰。
直至侍卫取了药来,方告知秦典墨说,济安堂的脂膏已然用完了,药童还未来得及送来,若是急用,怕得差人去走上一遭。秦典墨默然替珈兰换了药,重新缠上了洁净的绷带,方瞧见她无神茫然的目光。
她一直窥视着秦典墨的动作,不知是在他的影子中寻找着谁,还是担心他做出些伤害自己的事情来。秦典墨一圈又一圈轻柔地在她小臂缠绕着亚麻,生怕扯得太紧弄疼了她,又时常调换了双手的位置,让她的小臂能松懈地搭在自己手中,如此便不至酸胀。
少女的手骨纤细柔软,阳光跃动之时,莹白的肌肤宛若玉石,甚至能瞧见其下深青色的血脉走向。那是阳光下的细致瓷器,熠熠生辉,光滑而娇嫩,清晨朝露般晶莹剔透。
“将军手法娴熟,”她忽而开口赞道,“不知可是阎姝姑娘多次受伤,是而练就了这一身本领?”
她语调平淡,落入了秦典墨耳中,却不知为何带了几分酸涩,还以为是女儿家吃味才有此一言。
确实练了多回。
不过是前些日子,从军营回来之后,偷了个小些的稻草人回来。
再拿稻草人的胳膊,偷偷练了几回。
“阿晋自比我上心得多,”秦典墨小心翼翼地系好绷带的最后一截尾绳,答道,“我只顾着你便是了。”
“将军不怪我?”珈兰娓娓道来,“害得阎姝姑娘那般伤心。”
“济安堂的脂膏用完了,”秦典墨转移了话题,似是不愿再回答她的话题,粲然一笑道,“我领你出去转转,也好散散心。”
她许些疑问,无一不是将他推远之态,偏生想听他一再答复,恐是求一心安。秦典墨不愿以言语作保,毕竟在边关时,见过太多所谓“言而无信”之人。
比起口头白话,不若所作所为来得显然。
珈兰不再答话,只是瞧着他眼中的谨慎和认真,默然垂下头去,继而悠悠望向通往府外的那条小道。
那里回荡着婢女和侍从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沉淀着岁月静好的陌生之感;青砖黑瓦,飞檐翘角,一排排廊柱撑起将军府的长路,俨然是难以逾越的自由高墙。
阳光洒在长街之上,斑驳陆离的青石板路映衬着周围各色的高矮建筑,店铺林立,各式各样的幌子随风摇曳,扇动着浓郁的面点气息。行人络绎不绝,有卖糖葫芦的小贩,也有摆摊算卦的先生,最妙哉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起着玉京独有的楚人腔调,世人烟火风骨,大致如此。
叫卖声、马蹄声、水沸声、鸟鸣声。
分明一对璧人,中间却仿佛隔开了一道洪流,是夏季热衷而明澈的凉意。二人自秦将军府而出,已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只是他们之间只字未发,似从未相识的同行旅人。
直至行至济安堂门外的一段长街,二人方停了下来,秦典墨抬头确定了一番药堂的名字,这才回过身来,垂首瞧着身畔恍然出神的女子,轻声开口。
“我去去就来。”
“嗯。”
“莫要……走远了。”
言毕,秦典墨颇为不舍地扭头走向人头攒动的济安堂中。今日堂内不知为何,排起了一条六七人长的小队,药柜旁的两个伙计一左一右地称着药材,倒也算行动利落。
秦典墨下意识地侧眸望了一眼门外的女子,见她依旧出神地站在原处,才稍稍安了些心。继而又涌入四五名百姓,一一排成了他面前的另一条队伍,堂内药童的穿走询问,淹没了二人之间的视野。
他默然垂首,俯身接过药童递来的一个小香包,再度直起身时,却只见人头攒动,眼中再无少女的身影。
珈兰似是在等着什么,无声地站于如织的行人之间,哪怕是快马背上的驿员高声叫嚷,她也恍若未闻,只怔然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定定地出神。
一名叫卖糖葫芦的老者牵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扛着个扎了大半边糖葫芦的小草垛,大步流星地逆着人潮而来。珈兰的眼中这才有了焦点,睫毛一颤,瞧着那小女孩蹦蹦跳跳地撒开了老者的手,钻入了人群间,冲向济安堂边的一处小摊贩。
珈兰沿着女童的路径望去,只见济安堂对街的不远处,一名少年摆了个首饰摊,正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截茅草根。察觉到旁人的目光投来,少年下意识地压了压头顶的草帽,露出了小臂背侧的一截深蓝色衣袖。
在棕色的皮质护腕下,深蓝色衣袖上分明用黑色丝线掺着银线绣了一小朵六瓣儿的雪花,那是小雪与大雪的标志。珈兰正好站在济安堂的门口,而阳光照耀下,银线能熠熠闪光的角度恰好如是,正正好落入珈兰的眼中。
她霎时浑身战栗,顿时如醍醐灌顶般快步向着少年奔去。周遭有不少女子向着首饰铺子投来欣赏的目光,可问及价格时,无一不是避如蛇蝎,口耳相传间,便不再有多少人光顾。
这倒是方便了珈兰和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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