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佑眼睫轻颤,周身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像是被风扑着了似的。
“林氏谋逆之心众目昭彰,若不得以成全,怕还有千千万万种法子。
“梁国的战马未曾登记在册,无论送往何处,都不过寥寥几个数字。可二公子封地驻边的战马,无一匹逃得过大夫之笔。敢问二公子,私调边防战马,依律是何等罪过?若林后此计得成,区区军马调度,又算何等罪过?”
林后成,此计可证楚煜待林氏之心,最差也不过功过相抵;林后不成,三公子压了林氏的马,二公子亦为人证。楚煜大可摆出个受人胁迫的模样,奉一句自请离去,回到封地安守一生。
也算是两全之法,且那时,不必再顾念家中旧事。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如同黎明前的黑夜,既深沉又明亮,透露着思虑的痕迹。楚煜心中细细权衡了一番,与其来年离开时心有余悸,不若今时便将一切琐事了却,换一个心安理得。
“先生解惑之恩,深于江海,煜拜服。”
楚煜抬手作揖,恭敬地行了一礼。
……
“快点儿!”
阴冷黑暗的牢房中,常年斑驳着潮湿腐朽的味道和无尽的黑暗。一墙之隔,墙外明媚,牢里腐霉。
狱卒的怒骂,长久的拖行,还有滴答滴答的液体垂落之声,刺激着囚犯昏沉的大脑。前不久,梁军带走了和秦苍同一囚笼的范老将军,如今,似是隐隐拖着谁往这儿来。
几个老将被分作好几处关押,相互之间无法串供,更难以商讨逃离之法。梁人不时来牢中抓走一人,打得遍体鳞伤又送回来,偏生还选了秦苍面前的这一条路,试图磨灭他的心智。
而夜风中,星辰下。
梁人悉数褪去了范老将军的战甲,用浸了盐的鞭抽了上百回。温先生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才冷着脸,叫人松了绑,从怀中掏出一个装满了硬物的锦囊小袋,将其中一颗丢到范老将军面前。
土壤的咸腥味,血液的铁锈味,衬得心中的欢喜愈发艰辛。
无人知晓温先生同他所言之事,只回来时,范老将军手中不知紧攥着什么,哪怕是仅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不曾松开分毫。
牢房外面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微弱的烛光渐近,此刻脑中唯一回荡的声音,就是铁链拖动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的金属声响。秦苍的心有了焦点,慌忙从地上踉跄着起身,扑到门口去瞧。
不远处缓缓靠近的,是两名架着囚犯的狱卒。
和烛光。
囚犯发髻散乱,花白的长发沾染了不少血迹、汗迹,窸窸窣窣地碰撞着,结成好大一颗滴落。一道道蜿蜒绵长的血痕,隔开外衫、里衣和皮肉,深深嵌进老人的肌肤,涌出血液。鲜红供养着破烂的衣衫,触目惊心。
浑身上下,除了面部,竟找不出一处完好的皮肤来。
狱卒熟练地打开牢门,将奄奄一息之人推了进去,继而重重阖门上锁。秦苍正欲上前搀扶,范老将军踉跄之间,却是挺直了脊梁骨,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不知悲喜地笑出了声。
他身上那一道道红痕,星星点点地泛着血光、水光,原不是汗水,竟是还未来得及洗去的盐水。秦苍心中似有所感,懊恼而心痛地跪坐在范老将军面前,怨极了自己——
怎偏要带着他们一道儿来?
分明,都是一样的下场啊。
“大……大哥……”范老将军挣扎着张口,紧攥的拳头被自己一指一指掰开,用尽了气力,“你看……”
他灰暗的眼中蒙了一层翳,却笑得无比欢喜。
鲜血堆砌的掌心中,灌溉的是一块已辨别不出来源的断骨。骨质干涸坚硬,表层泛黄,在范老将军枯槁的掌中嵌出了棱角,如针扎刺着秦苍的心。
秦苍瞳孔微缩,喉头骤然涌上一片苦涩,哑然失声。
“小将军死的那年,我就说过,不会连一块尸骨都找不到的……”范老将军剧烈地颤抖着,可还是用双手捧着那一块无法辨析的碎骨,小心翼翼地捧到秦苍面前,眼含热泪,“找回来了……大哥,找回来了!”
枯槁的大手不自主地颤抖着,复又往前够了够,想让秦苍瞧得愈发清楚些。他早就两眼发黑,耳中的嗡鸣之声渐盛,似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无法自控地摇晃着。
老人的眼底满是通红的血丝,不知名的血泪一滴、一滴落下,带着苦涩的咸味。
能办白事,也算喜事。
“梁贼说,受一回刑,若是只字不吐……便奉上一块小将军的遗骨。大哥,那么大一袋,那么大一袋啊!他们用马踏碎了小将军的尸身,可骨骼仍在!”范老将军拔高了声,回光返照般涨红了脸,紧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哥,尸骨仍在啊!”
得是怎样的残忍,才会将小将军的头颅砍下、马踏分尸,再剥离骨上皮肉,作以收藏。
泪水犹如烈酒,辛辣而醇厚。
秦苍不忍,心头五味杂陈,惭愧地别过些头去。
黑暗吞噬了牢房,有如千斤重担压了下来,令人窒息。范老将军忍着周身的剧痛,宁撕扯开伤口,也要爬到秦苍身边,摸索着将一小块碎骨塞进他掌心。
碎骨的扎刺感,同那一截林氏的族玉放在一起,何等讽刺。
“不急,大哥,不急的。”老人佝偻着脊背,痛的两眼发黑,体温冰凉,“我还会去……还会去……”
他身形一栽,险些昏死过去。秦苍呼吸一滞,察觉到身畔之人的异样,慌忙抬手扶住,领着他到一侧角落的稻草堆上躺下。
秦苍记得,老范的身子骨一向硬朗,京中的太医还说,能活到九十九呢。
那一刻,他已经虚弱得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只是嘴里轻轻地喘着气,眼角溢出了泪,默默地抬头瞧着。依稀记得濒临昏迷时,梁贼扒开他的眼,用炽热明亮的烛火照耀,再以厚重的黑布遮蔽片刻。
如此循环往复,此刻的他,眼前徒然一片黑暗而已。
再瞧不清大哥的面容。
一向笨嘴拙舌、性子刚直的老者,此刻不知因何发笑,笑得喉头腥甜更盛。
“大哥,”一躺下,那些干涸的稻草疯狂地吮吸着范老将军身上的血液和盐分,迅速变得濡湿,“你我作百人将时……还是我同老阎闹的最凶的时候。”
笑意平复,呼吸亦平缓了下来。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