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扶再也没说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马车内默然无声,天际雷声轰鸣,雨水伴随着马车碾过水流交错的地面,杂乱无章、帘布一般豆大的雨珠打在车上,莫名的节奏鲜明,像一首奔放不羁的乐曲。
马车穿过两条巷子,终于在一条狭小的巷口停了下来。
黎朔一拽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打了两个响鼻,停了下来。
“宋公子,公子,到了。”黎朔跳下马车。
宋扶掀起车帘撑开雨伞下了车。
姜黎随后跟了下来,站在一旁的黎朔见状赶忙撑开一把雨伞撑在他头顶。
“多谢。”宋扶举着雨伞对着姜黎道。
“宋师兄不用客气。”姜黎说:“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宋扶原本就不是个世故圆滑的人,他是个表里如一的人,那些装腔作势、虚以委蛇的事他不会,也不屑去做,对于人与人之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更是不屑一顾。
听见姜黎这么说,他真就收了声,对着姜黎微一颔首,转身进了巷子。
姜黎站在原地,目送着宋扶进了那条勉强能容纳两个人的巷子。
狭长偏仄的巷道格外的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巷道两旁那冰冷坚硬的墙壁无情地矗立着,犹如两尊无情的神,冷漠地注视着巷道内蝼蚁一般的人。
水流已经没过了脚踝,裹挟着泥沙和残枝断叶流向下游,宋扶挽着裤腿,一手执伞,进了巷道。
他的背挺得笔直,犹如一座山峦。
姜黎站在原地,看着宋扶走进一侧墙壁,拿出钥匙打开一扇木门进了屋。
宋扶关了门,姜黎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盯着那昏暗的巷道,眼神有些茫然,眉宇间又蕴藏着解不开的忧愁和无奈,还有,那如影随形的无能为力和束手无策。
这是他自懂事以来,除了祭酒和先生之外,遇到的第一个向他问起洛阳和天子的人。
他能感觉到宋扶的真心实意,他丝毫不怀疑宋扶问出这话时的心态,他很清楚地知道,宋扶是真的关心洛阳,关心这个如今早已名存实亡的晋廷,关心洛阳王宫里那个本该享受诸侯来朝,万民敬仰的天子。
姜黎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滋味,是高兴还是难过。
黎朔安静地守在姜黎旁边,只是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才喊了姜黎一声:“公子,天色晚了,该回府了。”
“你听见了吗?”姜黎说。
黎朔:“听见了。”
姜黎目不斜视,语气莫名的有些落寞:“他问我洛阳还好吗?天子还好吗?我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问题了。”
黎朔:“宋公子是个好人。”
姜黎:“是啊,还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他说完,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黎朔撑着伞把他送上马车,仍旧坐在车前,收紧缰绳一甩马鞭,于这狂风暴雨之中离去。
……
“公子,今日这雨下得真急,仿佛要把天捅破了。”徐文驾着马车,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却仍然不忘絮叨:“这样也好,连日来的暑气终于消了。”
徐凤鸣早已习惯了徐文的絮叨,微阖着眼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也幸好下雨了。”徐文说:“要是再这样下去,恐怕今年的庄稼便要颗粒无收了。现在吴妈就不用发愁,来年她们一大家子人会挨饿了。”
徐凤鸣靠得有点不舒服,动了动身子,外面徐文还在絮叨:“我听吴妈说上次干旱,还是平川之战那年,那一次赤壁千里、万里焦土,好几个国家都闹旱灾,连黄河和长江都干了,吴妈说饿死了好多人。
老人说大旱之后必有大涝,那次旱灾之后也有水灾,少爷,你说这次会不会也有涝灾?
要是真的这样,老天爷就太不长眼了。现在这年头,各个国家打来打去,都不听天子的了,把我们老百姓当牛马牲畜一般。
我们这种人活着,就不知道多艰难,要是再来一次旱灾水灾,那老天爷就真的是不给我们这种人活路了。”
徐文起初只是借着这场暴雨絮叨几句,一说到这里,便真的入了心。
想起如今战乱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自己因为这乱世,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叹了一口气,说:“少爷,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让咱们老百姓安安稳稳地过几天舒心日子啊。”
徐凤鸣虽没理徐文,却没有了先前那悠闲的神情,他睁开眼,正对着车内的小几出神。
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
这大概是这天底下所有百姓唯一的愿望了。
车外的徐文蓦地安静了下来,沉默地赶着车。
马车碾过水流湍急的地面,溅起一路水花。
徐文赶着车,内心五味杂陈时见前面有一个人,他看清人后忽然停了下来:“少爷。”
徐凤鸣闻言收敛心神:“怎么?”
徐文:“前面那人好像是赵公子,咱们要载他一程吗?”
徐凤鸣掀起车帘,果见赵宁撑着一把伞走在街边。
徐凤鸣示意徐文把马车驾过去停在赵宁身边。
“赵兄。”徐凤鸣坐在车内,掀起车帘看着赵宁。
赵宁站住脚侧身看着徐凤鸣,他一身束腰黑衣,襟袍丝绦在狂风暴雨里上下翻飞,大半个身子已经被浸透了,整个人狼狈不堪,头上那把伞却纹丝不动。
鬓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脸上不断有雨珠滑落,顺着脸颊流到下颌,再顺着下颌滑过前颈,然后自前颈滑进了衣领……。
徐凤鸣瞧着他那副狼狈的样子,脑子里竟然鬼使神差地浮现出了水珠滑过赵宁的锁骨,流进他胸膛的画面。
徐凤鸣:“……”
赵宁见徐凤鸣叫住自己,又不说话,他等了一会儿都没等到徐凤鸣说话,眉头微微拧了起来,绷成一条直线的嘴角微张,清冷地吐出三个字:“什么事?”
徐凤鸣忽觉尴尬,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风雨太大,赵兄若是不嫌弃我这车子简陋,咱们便结个伴,如何?”
赵宁想不明白徐凤鸣为何会突然如此好心,在他的印象里,徐凤鸣向来不是个热心肠的人,如果今日换成是苏仪,他或许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赵宁没动,徐凤鸣便保持着那个撑着车门掀帘的动作。
片刻间,他的袖袍便被雨水淋透滴出水来,衣襟也被打湿了一大片。
赵宁站了一会儿,终于没拒绝徐凤鸣的好意,收起雨伞上了马车。
徐凤鸣缩进车里,往里挪了挪,赵宁身材高大,一上车来,原本就不是很宽敞的车厢立即显得有些拥挤。
徐凤鸣从侧方的暗格里抽出一张帕子,先擦了下手,随后把徐文临出门前,吴妈交给他的方巾取出来递给赵宁。
赵宁愣了一愣,伸手接了过来。
徐凤鸣这才开始擦拭自己,赵宁捧着那方巾,看着徐凤鸣,见他手背上又多了几道新鲜的血印子,一看就是他家那猫新抓的伤口。
“车子有些小,委屈赵兄了。”徐凤鸣一边擦拭着身上的水,一边说。
赵宁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凤鸣的手,徐凤鸣擦拭完,见赵宁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眉毛一扬:“要么我帮赵兄擦?”
赵宁将那方巾往身上一披,胡乱擦了几下:“那猫又挠你了。”
徐凤鸣毫不在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你家那猫是个没良心的,吃完饭就砸锅,我已经习惯了。”
赵宁:“……”
徐凤鸣一想起那没良心的小白眼狼,话就不由得多了起来:“那么凶的猫你是从哪弄来的?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厉害着呢。”
“捡的。”赵宁言简意赅。
徐凤鸣:“捡的?”
“嗯。”赵宁说:“来安阳的路上捡的。”
“哦。”徐凤鸣想起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吃完饭就翻脸不认人掀桌子的小东西,脸上氲出几分宠溺的笑来:“有名字吗?”
赵宁用那方巾裹身上的水渍:“不过一个没人要的东西,要名字干什么?”
徐凤鸣听出他语气不对,似乎意有所指,识趣道:“倒是我唐突了,还望赵兄别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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