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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云驰沉默片刻,应了声‘好’,一边跟上月神的步伐,一边打量起城中景致来——

鳞次栉比的青瓦马头白墙小楼,沿列在城中四通八达的青石板道两旁,于气势恢宏的同时,又包容着丝丝缕缕的柔和。

每一户人家门前,除安放小石狮或石鼓外,都会摆上一两盆绿植,以点缀有些空荡的院子。一些门檐上甚至挂着青莺风筝,不知是何用意,又作何用途。

出户门数十步,低于路面五米的纵横水道,几乎遍布了大半座城,每处码头边上,都搁置着一艘白篷小船。船头堆放着箱子和竹筐,这表示它们曾经是商船,专为道旁人家提供货品。

沿船行路看去,可见每十米开外,就有一座小桥延伸而出,将陆路尽连成一线。若不细看,甚至都无法觉察,路上路下各有洞天。

这里尚有仙人居住时,该是多热闹的光景?可叹云台君自封于高塔,将城池与心一并隐去,却白白耽误了大好时光!

“那些风筝,是一种护身符。”见晓云驰多看了风筝几眼,月神缓缓开口,将往事娓娓道来。“在天启星,若有稚子诞生,其父母便会在门檐上挂一只这样的风筝,以求吉祥。”

“而会赐下吉祥的神,正是云台君。”他忽然叹息着,加快了步伐。“他会一直保佑孩子们活到成年,但那之后的一切命数,就不是以他之力,还能独自左右的了。”

“所以,您做了什么?”晓云驰忽然发问道。“在这件事中,您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不信月神什么也没做。要不然,雪月闻氏是从哪儿来的,平地自生的吗?

“殿下,早在听国主提及吾时,您想必就已经明白了吧。”月神回避了这个话题,答非所问道。“仅天启八星上,现就存在八十万零三千五百六十一位地仙。他们是云台君与吾的‘心血’,亦是我们一同照看长大的稚子……”

“您和云台君真的很厉害。”晓云驰很遗憾,这答案怎就是‘不可说’的呢,八卦细节少了一半,其乐趣也少了一半,真没劲。“时神和姻缘神知道这事吗?”

他没有问祝琉璃的意见——如果她会介意,青莺星和月神也做不了这事。

妄行创世之法、强修命运轨迹、控制生死,这一连三个能压死绝大多数神的‘罪名’,放在其他神身上,绝对够被流放上几百个来回。但祝琉璃明知问题严重性,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管,还不能说明问题所在吗?

“姻缘神是夜神的门徒,亦是吾的直系下属。当初他奉命进入月殿天宫,正是为给此事收尾。”月神给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至于时神……他说,他只负责记录,不负责管理和干预。”

这话的意思就是,时神都知道,但不想管。姻缘神不仅知道,还间接参与了一下,为风雪民的民族稳定性进行了一番‘添砖加瓦’。

“是吗,那就好办了。”晓云驰忽然笑起来,朗声道。“云台君,主神都不认为您有罪,您为何还要偿罪呢?难道是折磨自己有好处,才会让您对死亡趋之若鹜?”

月神闻言,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他听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那些话,他每句都能听懂,怎么连起来就搞不明白了呢?

“没事,不是说给您听的。”晓云驰摆摆手,绕过月神往前走。“您不必在意,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就行。”

不是,这很难不在意吧?月神抬脚继续走,神思已然有些恍惚。所以——他到底该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这也是云台君没告诉您的事之一。”嘉长川从他身后绕出来,态度平和。“让他自己讲出来,比我们费劲去猜更能解决问题,不是吗?”

“你是对的。”月神深感无力。“就这么做吧,记得收敛些。”

比起出身于星天神的嘉长川,他到底不了解风乘麟。可是,若要说谁有罪,也该是他们一同有罪才对啊,为什么他什么事也没有,风乘麟却落到了这种境地?这不应当啊!

“您无需疑惑,也不必自责。”嘉长川细听着他的心声,一字一句地解答道。“您和他的福运,本就不成正比。”

“作为寿数漫长的古神,您以月光投影之身,维护诸多灵山周转,功德无量,福报绵延,除了传说中的生灭法则外,没有任何法则能奈何您,更谈不上能与您为敌。”

“可风乘麟却没有这样的资本。相比于您,他年纪太轻,即便身负功德,也不可能如您一般。如此一来,当他做了违逆命运的事……又会陷入何种境地呢?”

听得此问,月神心中震惊无以复加。

首先,他从未对任何璃天神说过,自己究竟从何而来,这位极年轻的法则神,为何能追溯到他的来处?其次,风乘麟如今的状况,的确像是遭到了‘报应’,否则也不会凄惨至此。

他根本无法反驳此言,就像……就像风乘麟初中分神恶法时,他试图帮他做点什么,却不曾想过风乘麟会口出恶言时那样。

他还记得,风乘麟是这么说的——

“就算您做了什么,又有什么用呢?我逼死了我的师弟,这是我的报应,我的罪过,与您有何干系?我本就该死,早在十万年前便如此,您又何必多此一举?”

那些冷冰冰的话如在耳畔,令他心痛如绞。即便他明知道,行阳星之死与风乘麟无关,他也没办法劝什么,更无力去阻止些什么……

之后,因情志惨遭打击,他神魂大震,神躯亦因参与诸神之战而出现崩溃,不得不将月殿天事务托付给姻缘神,回到天外的玉月星去闭关。直到一个月前,他才顺利修复了这具神躯,重返云英星系,开始寻找解决之法……

“月君,长川——”晓云驰的呼唤声,忽从一处码头畔传来。“这里有一对提示牌!”

“来了,来了。”嘉长川怜悯地看了看月神,径直飞下去找人。“牌上写了什么?”

“瞧着像歌词。”晓云驰见他来了,指指面前木牌。“你看。”

嘉长川定睛看去,只见码头阶梯两侧各插有一木牌,右侧牌上竖写着:

山叠山呐,水重水,月殿天上白玉郎,

往日分别绝义去,路迢迢呀千丈千!

左侧木牌上则这样写道:

思昔年呐,念往情,何处才有莺归巢?

但愿生时能相逢,泪斑斑啊点成妆!

“哎哟……”待他看完,晓云驰才笑出声来,点着那木牌道。“瞧瞧,典型的‘骂完人就后悔’。这可不是什么好行为,你千万不要学哦,最好连骂人的话都不要讲出来。”

“啊?”嘉长川‘感到费解’,挠了挠头。“那难道骂完人不会后悔就对吗?”

“当然不对啊!”晓云驰拍他一下,微恼道。“所以我叫你不要骂嘛!”

“也是。”虽然依旧‘不明白’,但嘉长川识趣地没有再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哦,你问月君吧。”晓云驰看了看正在下台阶的月神,大声说道。“这毕竟是写给他看的,总得叫他判断一下,云台君究竟是个什么心意不是?”

月神远远地听到了这番话,一时有些无语。此刻他十分后悔,他怎就跟这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掺和到一起了?可偏偏除了这位,他连能选的合作对象都没有,真是令人无奈透了!

“我的殿下啊,你可小点声罢。”嘉长川‘哭笑不得’,欲盖弥彰地伸出手,遮了遮晓云驰的脸。“这偌大城池啊,空荡荡寂静得很,你再大点声,地上的人都能听到了,那多不好啊?”

“哎呀,那有什么要紧?”晓云驰浑不在意,见月神快走到跟前,忙伸头去跟他打招呼。“月君您可算来了,您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月神没搭理他,顾自走到木牌前看了一会,伸出手,摸了一下‘白玉’二字。从前,风乘麟带他玩过一种天启星戏法——以字为媒,呼神唤灵,世有几字,变有几变。这由风乘麟亲留的物件,会不会有类似的机缘在呢?

果不其然,当他收回手的瞬间,一枚琵琶形白玉佩,便凭空系在了他腰间,并朝远处的高塔投出一缕光,似在指引方向。

见此情形,他难免苦笑。他所知道的那‘路’,与风乘麟今所在处,竟当真完全一致!

乘麟啊,乘麟!你我虽然分别,情义未绝,今朝我已来相会,君却了无神躯矣!既然如此,你我又该如何相逢呢?

随后,月神悄然调整好情绪,径直走上岸旁小船,又对长云二人道:“殿下、神君,请上船来。吾方才记起,那塔下有暗河,而这条河道,恰能直通塔下。”

晓云驰应一声‘就来’,拉着嘉长川跃上船头,在距月神三步远处站定。月神看着他俩站稳了,这才抬手拍拍船篷,催船前行。

那船儿似具灵性,兀自挥桨摇橹,飘飘然往前行,直奔向那塔下,不多时便滑入一处拱洞,歇在一座满生青苔的码头旁,待一人两神下船,便又兀自掉头划走,回往来处去了。它还要去接另一位此时方至的,怎能在此多留?

这码头不远处,即是一座石台阶。月神打量周遭片刻,走在前头,先行登阶,晓云驰次之,嘉长川扶剑断后,竟成一顺溜状——此塔已多年无人进入,小心些并不多余。

上行百余步,方有一阁楼现,楣上挂一匾,是为‘不见云’。推门而入,见室内有一高广坐台,正中置一圆靠背檀椅,椅上坐一蒙面青衫青年,怀抱一五弦镶螺钿仙人图琵琶,直背垂眼,衣摆曳地,神情舒展。

但细看去,却可觉其关节不似常人,而更似甚么机关人偶——这一‘似’,在月神登台上前,将腰间玉佩解下,熟练地放入其后背时得以证明。待其抬臂露出腕上白色锢镯,晓云驰也笃定了,这是一个神偶,且八成出自于乔长奈之手。

不待众人各自作想,那神偶举目四望片刻,颔首低眉,弹指拨弦,令琴自奏,又启唇而歌,道是:

云台城深深几许,无人问兮何人知,

青莺居于凌霄塔,笼门沉沉锁重重!

四句唱罢,祂转而抬眼,盯着嘉长川唱道:

不见花兮裕枝落,孤兮独兮徒扰牵,

爱重情多常生恨,凡尘福幸与无缘!

嘉长川听至此,难免心中一悸。此词间颇有凋零之气,全然暗示了他本该遭遇的一切,若他不曾遇到晓云驰,后半生不正是如此凄凉么?

可不等他暗自伤怀、当真低落起来,晓云驰便伸手拍一拍他,整衣拢袖,摆开皇亲王仪态,缓缓往前走两步,转瞬冷了目光,凛声发问道:“君不遇我兮奈若何?”

那神偶瞅一瞅他,眨眨眼举起左手,比划着既定动作,抑扬顿挫地唱念道:

自碎翼星留翾翔,空留一魂枉漂荡,

不见云兮风流散,哪得参见来日征!

念到最后一字时,祂却仰过了头去,注视着站在他背后的月神闻征,语调如呓,目光哀怜。月神与风乘麟相处日久,哪里会领悟不到,神偶此刻所展现的,正是风乘麟本尊的情绪?

可他沉默片刻,却是沉沉地合上了眼,装作不在。他很清楚,风乘麟虽对他有那么些余情,但到底不够了解他,自然也不会知道,他更希望风乘麟亲自对他说些什么,什么都行。

托物言志的事,难道他们昔日做得还少吗?纵他于恍然间托付过真心,风乘麟也曾邀他一同共事,乃至交付过性命,可是,当最真正的危难降临时,风乘麟的态度又是什么?这如斯种种,叫他如何不生悲,如何不含怨?

对此,晓云驰有不同的反应。他想着那句‘自碎翼星留翾翔’,忽然想起桩沐雨勘探部所记的、多年无解的无头公案来——

两个月前,他曾受父皇之命,去沐雨勘探部协助整理过探索记录。那当中有一份涉及外交的档案,无论是难得不那么严谨的文本,还是几乎接近于可怖的现场录影,都令他印象深刻。

档案文本记载,三年前的某日,勘探部总队第十二支队,在进行外出探索时,意外搜索到了一座残留有浓郁的风系神力,且存在人类痕迹的未知秘境。

在当时,这是前所未有的发现,因为沐雨昔日的记录中,从未研究过疑似风神遗迹的地方。若谁能补全这一空缺,毫无疑问,他是有功的,并且功劳不小!

为首的探索官大喜过望,确认入口安全后,便命副队领三分之二队员在外驻扎,自领另一队人员敲开秘境大门,踏了进去。

如果他在发现门能敲开时,就觉察了不对,后面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可惜,他没发现,甚至并没有想过这是否正常。

根据事件的影像记录,起初,门后的一切,就像普遍意义上的、曾住过人的秘境那样,其中遍布亭台楼阁、花草树木,甚至有些锅碗瓢盆,被随意堆放在一些矮屋前的架子上。

但当一位探索官用他的手杖敲了一块石头,整座秘境竟瞬间塌陷,将众人丢入另一片空间。就在这片空间中,他们看到了极其可怖的场景,并且遭遇了此生最恐怖的事——

似无穷尽的古代魔兽,飞舞在血红天空中,见有生人闯入,便迅速扑将下来,将他们抓上天去撕咬。无论他们如何反击、尝试逃离,它们都能以最快速度觉察,并阻止他们的行动。

好在那个敲石头的探索官敢作敢当,迅速将自身神冢空间与现实连接,将还活着的探索官们全部藏了进去,又在关闭神冢通路后,全力打破空间壁垒、跃入虚空,这才让众人逃出生天。

然而这只是开始。他脱离虚空着陆后,发现自己竟在一条悬空索道上,脚下便是万丈深渊。为免坠崖,他不得不寻找新的落脚点,遂沿索道艰难向前,一直走到了一座平台才敢停下。

当他以为终于安全了,准备将队友放出时,甫一抬头,却看到了另一种可怖的宏观——

半颗庞大无比、有着鸟翼状陆地版块的青色星球,被上百条金色锁链捆绑着,漂浮在他面前不远处近乎破碎的虚空中,如正吟咏长诗般哀叹低吟着,每一寸断面上,皆向外流淌着有如毒血的漆黑浓浆。

他忙回头看向那锁链,却发现它正是他先前踏足的索道。它们应和着星球的歌声,如无板的铁索秋千般,惬意地在一座又一座绝壁间荡悠,却也断绝了他最后的逃生希望。

若非每一位外勤探索官,在上任前都接受过更胜绝于酷刑的训练,此时此刻位于此地的他,一定会发出凄厉的悲鸣——

从一开始,这里就根本不是什么秘境,而是彻头彻尾的绝境;这颗星球所吟咏着的、语言与内涵晦涩难懂的歌,也正是一切闯入者的挽歌!他们根本就不该来这里,不该来这里!

当他即将陷入绝望时,虚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深沉又温柔的叹息,瞬间抚平了他心中的悲意。他不敢确认这是否是幻觉,没敢做出其他动作,忙似痴呆般僵在原地——万一搞错了呢?

而来者并未离去,反而用带有天启语腔调的宇宙通用语温声询问道:“你还好吗?”

“不,不太好。”那探索官这敢才出声应答。“敢问您是哪方大能,可否救我一救?”

那来者沉默了一下,才道:“我并不是大能,只是一位过客罢了,但救你一救,还是无妨的。你且后退一些,稍等片刻。”

祂话音刚落,虚空中忽然探出一只戴着素金镯的巨手,径直将那半颗星球捏成齑粉。随后,那手向上一翻,令那些锁链聚起,化为一挺青色大枪,又将它向前一掷,竟径直砸碎空间壁垒,在半空生生开出了一条路来!

“去吧,这是你唯一的生途了。”祂叹息着,收回那只手离开了。“切记,切记,归后莫妄言。命源之主在上,愿你一生无恙……”

录影的最后,那探索官穿过那条空间隧道,竟直接回到了沐雨星。他立刻向还在秘境的副队发信,请她立即返回,又在放出仅存的队友后,直接进宫向皇帝报告了这一切。

而记录文本的最终,也记录着这位探索官的结局——因不可抗因素,被‘确诊’为谵妄症,收入沐雨国立医疗部总院接受治疗,待精神康复后,才能再回到岗位待命。

此人是否真的得了病,姑且不提,但以当中内情而论,其定是不能再继续做‘常人’的。

因为此事过后,沐雨外交部以录影为凭据,向天启星查询此人,却得了天启外交部极统一的回复:万余年所有一切档案中,确实查无此人。君所见者,应非人也!

这也恰好应了‘祂’所交代过的‘归后莫妄言’,定要在此应验。奈何那探索官不懂祂一片苦心,终究落至这般地步,连病房门都出不去喽!

而此刻听闻此词后,晓云驰确定以及肯定,那探索官根本没病,而是真的见到了风神本尊,甚至得到了祂的救助。但因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他父皇才会让那探索官去住院,以此来躲避某种未知的灾难。

可什么灾难会与风神有关,且一定会在见到风神后被触发?他思索片刻,得出答案——来自魔岚神,甚至是原初魔祖的打击报复。

以此为据,他父皇很可能早已知晓魔岚神的存在,并一直防备着此獠。但是,魔岚神与风神和原初魔祖有关之事,从不曾被公开过,他父皇又是经何途径得知此事的?

这个问题,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遂暂时将其搁置。眼下他另有一件要事想问,却不知这神偶是否能答?

思及此,他对着神偶拱手道:“云台君对沐雨子民施以援手,实在高义,吾谨代现任沐雨皇,谢君恩德,感激不尽。”

神偶对此没什么反应,连头都没点上一个。风乘麟本尊时睡时醒,不应也正常不是?

但这正合晓云驰的意,他继而道:“如今那位深陷泥淖,虽己及妻儿生活无忧,却不得自由。为让他摆脱这一切,我有一事必然要问,却不知君能否如实相告——”

“在我之前,有过其他众神之子吗?”

这问题太过突然,无论是月神还是嘉长川,都登时骇了一跳。风乘麟刚才到底暗示了什么,才能让晓云驰往这方面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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