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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樊凡    伸出双掌,一双小胖手。  低头一瞧,一双小短腿。  虽然已是暮冬初春,天气仍是泛寒,五岁的樊凡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走起路来刺溜刺溜地像个小圆球。  小圆球手里拿着一根枯木枝,短胳膊短腿地舞来舞去,自个玩得正起劲。    樊家的小院坐落在牛头村的村尾,院子背后就是牛头山,当下山上的树还没抽枝,光溜溜的,一片枯色中,樊家的院子显得尤为扎眼。  院子的侧边是樊家的菜地,如今都已经翻新,等着天暖就该下种了。  太阳西下,院子的影子拉得老长,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火烧干柴而散发的松焦味弥漫整个村子。  正是明朝年间,一番最普通的农家景观。    院子里,大伯母黄氏正在淘米做饭,家里粮仓子的钥匙归她管,每日取多少米面,除了老爷子和老太太能管,别人可不能插手。  三婶冯氏从村头井挑水回来,见樊凡在院子前耍,关心道:“凡哥儿,天冷,可不敢在屋外耍,当心着凉。”  樊凡停下挥舞的小短胳膊,小胖手拍拍身上厚厚的衣服,梆梆响,道:“不怕,娘亲给我穿得厚。”  冯氏见穿得厚实,也就不管了。  大姐樊雪莲正在把三只老母鸡赶回笼子,老母鸡自是不肯,樊雪莲大抵是怕弄脏了自己的新裙,不肯下手去抓,指着樊凡道:“喂,小胖子,快来把这几只老母鸡抓回笼里。”  樊凡转身白了一眼,小胖手一叉腰,大声道:“我不!我要在这里等我娘收摊回家,谁吃的鸡蛋谁抓鸡,我吃不着鸡蛋不抓鸡,有本事你让四叔抓。”理直气壮。  鸡蛋可都是读书人四叔吃的。  本在庭院里摇头晃脑念念叨叨背书的四叔樊明德停了下来,口吃道:“有……有……有辱斯文,读书人不……不抓鸡。”    落日挂在半山腰,充盈的水汽让初春的傍晚显得很暗沉,踏着这最后的余晖,樊凡这一世的娘亲张氏终于归家了。  一身灰布衣,一挑担子,头上的蓝巾布把发丝包得整整齐齐,普通的装束也掩不住江南女子的温婉。  樊凡远远地看到娘亲归家,兴奋地挥着小短胳膊,喊道:“娘亲!”  “哎!”张氏应答。  等张氏进了院子,放下担子,樊凡迈着小短腿奔过去,抱住张氏的大腿,仰头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道:“娘亲,凡凡想你了。”  “净跟你爹学花花嘴。”张氏一边嗔怪道,一边搓暖了双手,才把樊凡抱起来。  一旁正在洗菜的三婶冯氏打趣道:“二嫂的意思是,二哥他经常花花嘴说想你?”  张氏这时才意识自己刚刚说岔了,被人听出别的意思来,一时羞红了脸,却不甘示弱,也打趣道:“怎的?让你家老三跟他二哥学上两手,晚上回去也给你花花嘴。”  “就我家这个憨货,可就算了吧。”三婶冯氏应道。    听到张氏收摊子归来的声响,樊家的老太太杵着拐杖赶紧出来了,生怕晚了铜板子就会从指缝溜走,一点没有腿脚不利索的样子。  拐杖,只不过是为了宣告权威。  樊凡听到老太太的拐杖声,才想起他今天的任务,赶紧麻溜把小胖手伸进张氏的怀里,借着身子遮掩,躲过大家伙的目光,迅速从张氏腰带取下事先别在里面的一小串铜钱,再迅速把铜钱装入自己怀中。  十枚铜板子叠起来用红绳子绑得死死的,自然不会有声响。整个过程,樊凡的动作干净利索,前后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而后樊凡咧嘴一笑,憨憨道:“娘亲,你快放我下来,我要去找二哥玩。”  确认过眼神,彼此意会,张氏把樊凡放下,道:“去吧。”    “今日生意可还顺利?豆腐都卖完了吧?”老太太佯装关心问道,实则在提醒张氏,该将今日挣得铜板子上交了。  “生意还不错,剩了一块碎豆腐,我瞅着太阳下山便收摊了。”张氏走到老太太跟前,从腰间取下荷包,递给老太太,道:“娘,这是今天的收入。”  老太太掂量了掂量,没当着面数,问道:“多少文?”  “七十六文钱,最近县里的豆腐价比往时都贱一些。”  豆腐价时高时低,一担子豆腐多卖十文少买十文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冬末春初没到春种的时候,闲着的农户做点豆腐去摆摊,摊子多了,价格自然就低了,所以张氏的说法是合理的。  老太太没有多问什么,似乎是认可了,谁知一直在厨房里炊饼的大伯母黄氏却蹦了出来,阴阳怪气道:“以往一担豆腐能卖八十五文钱,可这连着好几日都少了十文钱,你说价贱,谁知道是不是找个由头把多的钱昧下来,留着小金库自己开小灶。”    那十文钱,确实是张氏“昧”下来了;县里的豆腐价贱了,却也是实话。  只不过张氏的手艺好,做出来的豆腐格外香嫩,即便是价格略高一些,不少老客户还是愿意到她这里买,更何况张氏的豆腐大半都是大户人家买走的,人家根本不在乎这几个铜板。  虽然是“昧”,张氏却觉得理所应当,腰杆挺得直直的。  这豆腐生意本就是她一个人在忙活,夜里磨豆烧火,每日天没亮就挑着担子徒步去县里,吆喝一整天才卖完归家,长长一天的时间伺候不了自家男人也照顾不了孩子,才换来几十文钱。她几乎把所有钱都上交了,只不过自己留了十文,怎么就不可以?  凭什么自己卖力挣得的钱要一分不剩地上交?    张氏虽觉得自己行得正做得直,却不懂怎么反驳,毕竟她性子温顺,在吵架一道上并不擅长。  尤其是像黄氏这样心眼小,心思重的“资深”嘴炮,最为难缠。  二则是老太太是出了名的偏心,四个儿子里最疼的就是大伯樊明仁,爱屋及乌,日常也颇向着大伯母黄氏,否则也不会把粮仓子的钥匙交给黄氏。  而且这事关乎到铜板子,私留小金库可是触到老太太的逆鳞,当下老太太目光一下子变得贼凌厉,盯着张氏,等着她给个说法。    张氏还在寻思怎么回怼的时候,一旁的小樊凡行动了,眨巴着大眼睛问老太太:“祖母,娘亲挑担子一天好辛苦,给家里挣了好多好多钱,为什么还要骂娘亲呀?”  这个时候,年纪小就是樊凡的最大依仗,看似是天真懵懂,实则在帮自己的母亲点明要害。  任何一个朝代,生产力就是硬实力,只要把张氏和黄氏的生产力摆到台面上来比,甭管老太太有多偏心,也不敢太过分。  张氏也是个聪明人,紧接着硬气道:“豆腐价本就有高有底,大嫂怎么不说去年秋收,我一担豆腐买了一百文?无凭无据就血口喷人,你可出去卖过一天豆腐?往家里拿回过一文钱?”    本想到这里胜负已分,谁知黄氏也不是什么善茬,立即一副可怜兮兮地哭嚎道:“娘,你可得给儿媳做主呀,我不过是多问了一句,人家就母子联手,骂我是个不挣钱的……娘呀,儿媳每日起早贪黑,洗衣做饭,手都冻肿了,累死累活把一家人当老爷太太一般来照顾,到头来成了这家里最没地位的一个……这日子,唉……”  言罢,又干嚎几声,手帕抹眼角。  樊凡也是无语,论耍泼无耻,黄氏真是一流好手。  同样是留在家里干活的,苦活脏活都是三婶冯氏干的,黄氏不过是每日取米面做饭,怎就成累死累活了。  樊凡看到一旁洗菜的三婶冯氏脸色也是不好。  可惜,老太太偏心,这么明白的事就是佯装看不懂,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大伯去年考了个童生,黄氏沾了光。    樊凡心生一计,当即迈着小腿向黄氏跑去,掏出自己怀里的手帕,嗯,没有错,就是平时用来擦鼻涕的那张手帕。  樊凡给黄氏擦眼泪,还哄道:“大伯母不哭,大伯母辛苦了,不哭了哦。”  一副乖乖的模样。  张氏一脸惊讶,心想自家的儿子平时挺机灵,这会怎么犯傻了。  黄氏对自己的演技颇为满意,当即又干嚎几声,道:“凡哥儿,伯母心里苦呀!”  “凡凡知道的。”樊凡天真地说道,“不如这样,从明天开始,伯母你挑担子去卖豆腐,家里的苦活累活让娘亲来干好了,这样伯母就可以挣钱了。”  黄氏一听,愕然,一下愣住了。三婶冯氏一旁憋着不敢笑,憋得满脸发红,老太太还是一脸严肃,不知作何想法。  张氏心里乐开花,心想,可真是老娘生的小机灵鬼。    这场小风波可还没结束,毕竟黄氏还有“大招”没放。  黄氏又对着老太太哭诉道:“娘,明仁他没日没夜地看书写文章,耗去的可都是精气精血,也只有儿媳一个人在旁伺候左右,儿媳可是把心掏出来全为了这个家,去岁明仁考过了府试,成了童生,连族长都亲自来祝贺……若是一年后,明仁他得了秀才,整个家也跟着扬眉吐气不是,娘您也算半个官家主母呀!”  樊凡一听,凉凉了,只要黄氏把伯父拿出来说事,就稳赢了。    果不其然,老太太立马偏袒着黄氏,道:“都别吵了,老大家的,你费心了,照顾好明仁,该补身子补身子,他读书耗的是精血,可不能马虎。”  而后,老太太转过身,沉着脸斥责张氏道:“老二家的,淑然比你早进门就是长辈,说你两句你就该受着,没事少碎碎嘴。天都黑了,还不快去泡豆子,明天的豆腐不用卖了吗?”  瞟了一眼站在张氏身后的樊凡,老太太又道:“老二家的,管教好孩子,大人的事少掺和。过了春就满六岁了吧,是个大孩子了,以后跟着他二哥去放牛吧。”  二哥指的便是三叔樊明道和三婶冯氏的长子。樊凡的爹爹虽排行老二,娶亲却比三叔要迟一些,故樊凡整好比二哥樊广小上一岁。    樊凡着实无语,大伯樊明仁读书耗的哪门子精血?天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要补着?  只能说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朝代,读书人,尤其是有了些许功名的读书人,本身就高人一等,本就不是“泥腿子”能比的。  他便也下定决心,想要在这一世出人头地,读书考科举这条道不免是要闯上一闯了。  至于放牛什么的,无所谓了,正好有个由头出去自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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