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一脸无畏的明月，明哲心情万分复杂。 兄妹俩相差五岁，是有点差别、却又不至于疏远的距离。直到今日，明哲都似乎能清晰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一个下午，他从私塾里急冲冲地赶回家，踏入家门时刚好听见后院中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父亲说，那是你的妹妹。 小小的、软软的婴孩，躺在襁褓中，连眼睛都还没睁开。 那一刻，小小的明哲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份从未有过的柔软。 “月儿，别闹了。”指尖无意识地搓着书页的角落，要把那角落都搓破了，还是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明哲别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行军打仗之事，非同小可，不可儿戏。” 见明哲不肯看着自己，明月干脆站起来，直接绕到明哲面前，迫使两人对视：“我很认真。”直视着明哲的眼睛，认真地分析着：“战事自然不可儿戏。大雍需要一个有能力又绝对值得信任的人担任主将，如今只有我，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年纪尚轻。” 明月自信一笑：“我未及笄之时，便曾带兵替父皇击退敌军。若不是母后阻拦……”今天的大雍，便要多一位女将军了。 “既然母后当初阻止你，想必你也知道母后其中原因。”头疼地按着太阳穴，明哲又道：“军中困苦，你一向娇生惯养，恐怕熬不了多久。” 想起了过世的先皇后，明月顿住了，但只过了一瞬，随即又道：“当年那样的处境我也熬过来了，现在便没有要退缩的道理。更何况，这是为了大雍，明月不怕。”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终于，明哲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为了大雍，还是为了顾杉和？” 御书房中忽然一阵沉默。 “我明白，一时半会的，也很难要你放下他。”良久，明哲才开口劝道：“但是月儿，你要知道……” “皇兄！” 粗暴地打断了明哲未完的话语，明月深吸一口气：“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天没有见到顾杉和的尸体，便一天都不会相信。退一万步说，就算、就算他真的去了，身为他的未亡人，我也要为他报仇！” “什么未亡人！”明哲低吼着，一拳捶在桌上，几乎要将桌面捶出裂纹。 明月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明哲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大雍只得你一个长公主。”我只得你一个妹妹。 望见唯一的兄长失魂落魄的样子，明月心中酸涩，但却没有就此罢休，只低低地说了一句：“在我心中，亦只得一个顾杉和。” 见明哲不语，明月站起来，屈膝一礼：“如此，便当皇兄答应了。待臣妹大婚后……便领军出征。” 大婚？ 明哲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明月。 没有再多言，明月施礼后，便直接告退，登上了御书房外的步辇。 御书房中一片寂静，良久，才传出一声沉痛的叹息。 从御书房回到寝殿中，明月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再到演武场上练武，反而一落地便转身进了内殿，吩咐小宫女端来一盆清水，又使人叫小满过来。 小满一进门，便见明月拿着沾水的帕子，正仔细地拭擦着一副老旧的盔甲。 “小满。”明月在盆里洗了洗手中的帕子，又将其拧干，再拭擦盔甲的另一个部分。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认真得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明月一边仔细地擦着，一边问道：“那针线篮子和帕子呢？找出来了吗？” “找出来了……”小满看见明月擦拭着的那副盔甲，眼中不由得多了一份担忧。 点点头，明月放下帕子，又用簪子从一旁的小瓶子中挑出一点油脂，均匀地抹在盔甲的关节处：“快拿过来吧，婚期将近，再不抓紧点时间，就要来不及了。” 小满吓得接连倒退了两步，又立马迎上前去：“长公主，您、您这是……”顾杉和已经死了，还哪里来的婚期？小满心中瞬间闪过各种猜想。该不会，明月受不住打击，所以…… “怎么了？你以为我疯了？”见小满一脸震惊之色，明月扯了扯嘴角：“我知道顾杉和现下不在京城，甚至，许多人都觉得他不在人世……但是，我跟他已经有了婚约，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嫁定了他……” 潋滟的桃花眼中泛起一丝柔情，明月轻轻抚摸着头上的珍珠簪子，痛意与甜蜜同时涌上心头。 “长公主！” 满脸不可置信，小满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到御书房去禀告皇上了。 “喊什么？我已经跟皇兄说过了。”明月放下簪子，又重新拿了块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抬头看了小满一眼：“婚期将近，很多事情都还没准备好，是时候要抓紧些了。” 长公主执意下嫁死去的顾将军，消息传遍整个朝野，震惊朝堂上下。 对朝中大臣而言，长公主愿意履行婚约，按理说，他们又不是明家人，长公主的终身幸福也跟他们没有关系，故此并没有什么立场反对。然而，理应最欢迎此事的将军府，却出乎意料地保持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长公主宫中，门庭若市。 “祖母要我来看望姐姐。”顾舒棠站在下首，微微垂着头，行了一礼：“多谢姐姐前些日子的维护与关心，如今顾府一切安好，姐姐不必挂心。” 放下手中一直做着的针线，明月朝顾舒棠招手，唤她来坐：“不必多礼。再过几天，我们便要成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别再谢来谢去了。” 望着明月坦荡自然的笑脸，顾舒棠忽然有些不忍。这些日子来，她本人乃至顾府，都是受了明月的照拂，才能在这多事之秋安然无恙。不管她心中对明月有再多的不满，这时候，总该也是真心诚意地感谢她，也更不想看着她嫁入顾府了。 “姐姐，祖母要我为姐姐带一句话。”眼角的余光扫过针线篮子里一片喜庆的大红，顾舒棠别过了脸：“顾家上下对长公主的恩德感激不尽，但顾杉和已死，赐婚之事，请勿再提。望长公主另觅良缘，此后一生顺遂，儿孙满堂……” 想起府中祖母说这话时老泪纵横的模样，顾舒棠心头一片酸涩。 明月听罢，脸上毫无异色，摆弄着针线篮子中的物事，淡淡说一声：“我从二十年前就已经找到今生良缘了，以前没想着要换，如今也一样。” 看见明月流泪，顾舒棠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顾家不能耽误了长公主的下半辈子。”长公主下嫁，对失去支撑的顾家而言却是天大的好事，但将心比心，顾家祖母却不忍要明月为顾杉和守寡。 “耽不耽误这个事，就不要再提了。”递了帕子给顾舒棠擦眼泪，身为当事人，明月却显得风轻云淡：“说不准，再过几个月，我就能把阿杉从边境找回来了。”她会亲手将他带回来的。 顾舒棠怔怔地看着明月。 顾舒棠之后，又陆续来了几批访客，有明哲身边的心腹，也有来自庆亲王府的说客，甚至是流落民间的明珠姑姑，也悄悄进了一回宫。无一例外，都被明月四两拨千斤地打发了。 轻浮着破旧的平安符，明月轻声说：“我不后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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