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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黛玉躺在床上反复思量哥哥方才的话。  她自幼聪慧,父亲更是将她作男儿教养,自然明白哥哥所说的“有人”是谁。只是外祖母向来疼她,应该不会叫人把这个口开到自己头上来吧。但默默地为贾府算一笔经济帐,竟是出的多、入得少,如今又有那一大笔花销,又有些不确定起来。又想到,外祖母到底疼爱自己这么些年,若是真有需要,自己理应帮一把才是。可是哥哥身为独子尚且分文未取,我若是拿去给外祖母家,置哥哥一片苦心于何地?  一时间辗转反侧,倒惊动了外间的紫鹃。  紫鹃拿着个玻璃绣球灯走过来,问:“姑娘可是有事,可要喝茶?”黛玉想了一会儿,还是坐起来问:“紫鹃,你说舅舅家正是用银子的时候,我做外甥女儿的要不要出点子力?”紫鹃也是一愣,在床沿上坐下道:“这个我做奴婢的不好置喙,但荣国府的事本不与我们林家相干。说句不好听的,就算要亲戚帮忙,那府上还住着个大财主呢,想是借不上我们的力吧。”黛玉想想也有理,便暂且将此事撂下不提。紫鹃帮黛玉掖好被子说道:“姑娘还是早些歇着吧,大爷晚膳时吩咐了,明儿早上您得去慎行馆跟着学打五禽戏呢。”  黛玉点头,心下事既已放下,便得一夜安眠。  慎行馆在蔷薇院西头,只有单独的一间大屋子,并且是文湙在苏州时就特意画了图纸让内务府帮着修的。说是内眷们平日里少有活动筋骨的时候,单只靠人参燕窝补着,不利于养生,是以特地在内院修了这么一处挡风遮雨所在,好叫女眷们也能强健一下筋骨。  从蔷薇院过去,一路都是抄手游廊,就是下雨也不愁淋着。这在黛玉看来,哥哥就是为了不叫她有理由偷懒。奈何兄长之命不得违背,只好早早起来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衣物,带着雪雁往慎行馆去。  慎行馆屋顶修的很高却只有一间大堂,是以才一进去就觉着很是空旷。旁边是两排兵器架子,上头刀戟斧剑,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而场地中间正有一个白色的影子挪腾跳跃,手中舞动的□□映着窗外刚升起的朝阳,竟是别样的耀眼。黛玉平生所见的男子,除了父亲的儒雅斯文,便是宝玉的娇柔软弱,何曾见过这样矫健的英姿,一时间竟是看痴了。  文湙见妹妹过来了,便停下来,将手中的□□放回架子上,走过来道:“过来了,还算准时。”黛玉连忙行礼,脸红道:“让哥哥久等了。”文湙点头道:“那我们便开始吧。”说着便要往场地中央走去,黛玉忙伸手拉住他道:“哥哥不用歇会儿么?”文湙转头拧了拧她的小鼻子,笑道:“教你能费多大力气,再不开始关嬷嬷要催着用早膳了。”淡淡的汗气扑面而来,一股子竹叶的青气,又如窗外的朝阳,清新而温暖。  原来宝玉说的不对,男子也并非都是浊臭逼人的啊。  毫无疑问,黛玉的学习态度非常之好,叫伸腿伸腿,叫展臂展臂,提前背下来的口诀也很是流畅。但是闺阁中待久的姑娘家难免手脚有些不大协调,那要拧断胳膊腿儿的姿势看得文湙心惊胆颤的。练了一早上好不容易将虎戏大概练顺畅了,文湙哭笑不得地叫停:“今儿先到这儿吧,过犹不及,赶紧回去收拾一下,该用早膳了。”黛玉气喘嘘嘘地停下来,应道:“是,有劳哥哥了。”雪雁忙过来替黛玉擦汗,因怕她着风又拿了条披风披上,就准备往外走。文湙又想起点事儿,说道:“给你请的先生明日就过来了,准备好先生的屋子。”黛玉听了心下一喜,她自幼便爱读书,长弹琴,在贾家这些年别说幼时琴技荒废了,就连书也只是自个儿琢磨,哪有先生教导来的明白。连忙问哥哥:“先生明日几时进府,是只身一人还是带了随从的?”文湙笑道:“先生只一人,估摸着申时左右到,伺候的人你看着安排就好了。不过先生来了你也不能光顾着学这些,戴嬷嬷教的规矩也要学好,明年出了孝宫里皇后娘娘定是要见你的,到时不可失了规矩,可明白?”  黛玉一愣,皇后娘娘怎会要见自己?就算这会儿哥哥刚受封能知道我,也不会记到明年去啊。见黛玉不解,文湙叹气道:“你以为老爷为什么把多数家财赠与国库,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真是那么好请的?除了忠君报国外,老爷无非是想借此为你搭一架天梯罢了。”日后无论你在哪儿受了委屈,都有天家的眼睛看着。  黛玉立刻红了眼眶,父亲病危之时,竟还为自己殚精竭虑至此。文湙低下身子看着黛玉泪眼模糊的眼睛,认真说道:“老爷临终前做这些,并不是为了看你哭的。你要记住,你的父亲为你打算这么仔细,你须得过得比谁都好,才对得起九泉之下的那一片慈心。”黛玉闻言抽出帕子擦了擦脸,道:“玉儿记住了,玉儿会过得很好,决不让他的心血白费了。”也不让哥哥再跟着担心。文湙满意点头,这果然是个通透的孩子,笑道:“你看你这眼睛,回去戴嬷嬷又得说我欺负你了,你自己回去用膳吧。顺便叫嬷嬷替你备套骑装,等什么时候你能把一套五禽戏打下来了,我就带你去城外庄子上骑马。”困于闺阁的姑娘们,谁不想有机会出去走走,更别说是骑马了。黛玉立刻破涕为笑,道:“哥哥可是会说话算话?”文湙屈指敲了她额头一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喜得黛玉转身就往蔷薇院走,她少有走这么快的时候,后头的雪雁追都没追上,文湙摇头失笑。  这头黛玉自回内院,文湙用过饭后也回了书房,正拿出稿纸准备修改下这几天画的图,就听岑禄进来通报:“承恩候府的小侯爷来了。”话音刚落,外面就走进来个与文湙年龄相仿的少年。  此子名为顾舒庭,乃承恩候府的世子,皇后娘娘嫡亲的侄子。四年前在翠屏山与文湙偶然结识,他又输了文一个赌,从此便对文湙心悦诚服。文湙离京近两年来,京里最挂念他的恐怕就数顾舒庭了。果然他进来便拍了拍文湙手臂,开口道:“阿湙,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早知道你一去这么久,我也跟着去了,京里太无趣了。”文湙笑着把手里的炭笔放下,携他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道:“早先我也没料到会耽搁这么久,只当送完军械就会回来,谁知道横生枝节。”顾舒庭笑说:“谁叫你这么不怕死的,抄着刀子就自己跑战场上去了,西宁王回来还参了你一本,说你不听调令,擅自妄为,扰乱军务。还好陛下说你只是年少气盛,偏你又功大于过,才没人再追究了。”  文湙想起这事也是摇头,道:“当时确实是有些冲动,看着昨日还与自己谈笑风生,说仗打完了就回去给儿子做周岁的兄弟们一个个变成尸首躺在自己面前,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站在城楼上看着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就像看见当年的父亲。顾舒庭也叹气:“所以你便换了他们的衣服,拌成普通士兵混在出城迎战的队伍里面,装模作样混到拓拔烈面前,趁其不备一刀要了他的命?”鞑靼人以武为尊,即使是主将也会冲杀在前头,他又不把一个普通士兵放在眼里。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一路“险死还生”冲到他面前的这个人,手段足以与他匹敌。  “嗯,还好命大,能活着回来。”文湙笑道:“你今天来这儿就是为了听我的英雄事迹的?”顾舒庭也暂时收起伤感,笑说:“当然不是,西宁王恨不得把你不听军令的事放大八倍来说,早听厌了。今日来是因为又有人参你了,说你在苏州横行无忌,居然当街打人,陛下叫你写个自辩折子我替你送上去。”说完接过岑武端来的茶喝了一口。文湙笑道:“之前他仗着是我长辈,夺我家产,辱我父母。现下我又不姓岑了,此时不打,更待何时啊?不过那岑文泰也还算有些脑子,知道春闱完了才来纠缠此事。”顾舒庭笑道:“他怕春闱前参你,你会打断他的手啊。不过你要打人就打人,何必这么张扬,自辩多麻烦,于你名声也不好啊。”  文湙奇怪得看着他,说:“于我名声不好?你莫非脑子不好?”一旁的岑武’噗嗤’一笑,实在忍不住。顾舒庭气的脸都涨红了,撸起袖子就要与他干架:“你说谁脑子不好”。文湙赶忙拉着他的手臂摁下来,笑道:“不与你闹了,我解释与你听。岑文泰敢去林家散播谣言,说我乃林海之子,不过是仗着有忠顺王撑腰罢了。结果我前脚改姓,后脚就当街打了他老子一顿,不过是要告诉他,惹了我谁都护你不住。再一个,就算忠顺王借此参我,但我堂堂一侯爵,因着往日仇怨打个把平民,也不是什么大事——了不起我闭门思过呗。但是在别人看来,替忠顺王这个主子办事,脑袋得别□□里。”顾舒庭也是忘了刚才人家说他脑子不好的事了,问道“既然明知无用,他干什么要白费这力气?”文湙无奈看他,道:“没有用是一回事,但他若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更让人寒心。”  顾舒庭被他这眼光看得,仿佛自己真是一头猪,遂不自在的转移话题:“那你找到能证明你身世的大夫了吗?既然东西已经交给陛下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复职啊?”文湙无所谓道:“那大夫早过世了,要是这么好证明,人忠顺王还玩这么一招,那不瞎子点灯白费蜡嘛。我等守完孝再复职。”  顾舒庭闻言急得要跳起来:“什么,你没证据证明自己身世?这孝也是好守的,你这说好听点叫改名换姓,说严重点就是欺师灭祖了。这不行,绝对不行。”急得在地上直转圈。忽然眼睛一亮,一拳捶在掌心道:“我想起家里还有一本洗冤录,里面好像记载了以尸骨认亲的法子,我回去给你找找。”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连自己来干什么的都不记得。  文湙连忙叫住他,“急什么,话还没说完。我虽没有证据,但是林大人有啊。”  顾舒庭立刻刹住脚,问:“他有?他怎么证明?”  “放妾书”,文湙答到:“他临终之前给了我一张放妾书,落款时间在我娘怀我之前,就连衙门的公证他都办好了。”这份大恩实在无以为报。  顾舒庭这才松了一口气,回来坐下,问道:“所以你才要以孝子身份为他服完斩衰?”文湙道:“此乃其一”,见顾舒庭面露不解,继续道:“我如今不过年十八,却已是超品侯爵,升的太快于我并非好事。其二,林大人身下还有一女,她外祖家乃荣国府贾家,那可是个姑娘家能待得地方?少不得我要以兄长之名送她出嫁了,如此方不辜负林大人对我父母的大恩。”顾舒庭好没意思地挠挠脸,道:“谁知道你们读书人,一根肠子十八个弯儿的。”文湙无奈道:“你如今也在学着办差了,凡事也当多思多想,御史台也不是个能横冲直撞的地方。”  “知道了”,顾舒庭左顾右看,道:“听说你把我们家崇安楼的厨子抢了来,早想尝尝正宗江南风味儿了,今儿午膳在你家用了。”文湙低头拉长嗓子道:“谢小侯爷赏脸”,惹得顾舒庭一拳擂在他胸口上,他才笑着转头吩咐:“吩咐厨房今儿加菜,也去告诉姑娘,今日有客来,叫她自己用膳吧。”顾舒庭听他提起黛玉,才要开口问,就被文湙一眼瞪过来:“姑娘家的事儿也是你好打听的。”便只好咂咂嘴作罢,一直在这儿混到日落西山才带着文湙早就准备好的折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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