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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迁怒,中伤……只是没有条件信任。  谁人敢站出来说话?  抒怀:进入所有情感?  悟道:从一人,理解所有情感。  修炼:心意交融。  人间:只作夫妻。  如此切近的“抒怀”!  -------------------------------------  青年声音不大,找白子画求医的病人亲友却听得分明。几道目光齐齐看向花千骨。  花千骨不能细细分辨那目光里的含义。从小鬼魅缠身,习惯了众人看她厌弃、回避的眼神。虽听师父说自己体质不再凶煞,一时仍旧慌了神,不敢看众人。  垂在身边的手微微捻起拳头,却被一只有些凉的手握住,握得很紧,一股清流漫溢全身。她感到安宁,甚至暖意。随即响起一个同样有些凉却平稳的声音。  “我娘子不曾招惹鬼怪,勿要诬赖。”  白子画语调并不高,几乎不着情绪,花千骨却感到师父身边,气流有些波动。  青年如同被什么强大的力量摄住了,直愣愣站着,全身上下到眉头嘴角都不能动弹。  片刻后才脱了这魔咒,说了句:“是她自己说她招鬼怪的。”僵硬中还是掩盖不住胆怯。说了这话转头就走了,早忘了还要找王大夫看病。  白子画也不看那人离去,只是安静地看着花千骨。  花千骨甚至读不出这安静里是什么,只觉得整个人如此安稳,仿佛刚才那些可怕的话和眼神都不曾存在。  白子画继续把脉开方子,也不理会众人多了一层疑虑。  药铺沉默得让花千骨发慌,不知道众人都在想什么,但也没有人离开药铺,直到拿了方子、抓了药。  又过了几日,来往的病人,都神情复杂了几分,谁人都不言语,送来的瓜果、糕点也少了许多。白子画也不计较,知是小小村庄,随便一句话,不出一日就能传遍。  “师父……”  花千骨才说出两个字,白子画就明白了:“小骨,怀疑一个人容易,相信一个人难。生死相关,人人但求自保。”  “那师父还是救他们?”  “你也会的。他们只是没有条件信任。”  感受到师父拍着她肩的手竟有些暖意,突然怎么想哭。  想起以前爹爹也教她不要怨恨周围人,他们只是不想受到牵累,并无恶意。  一阵猛烈的敲门声。这日两人来得早,药铺还关着门。敲击声一声快过一声,花千骨感到心跳也随之加速,这声音里,怨气太重。  白子画开了门。紧接着被一大汉双手拽住了衣袖,雪白的衣袍蔓出沾污的血迹。  白子画有些不自在地瞥了一眼衣袖,终究什么也没做,任大汉拽着。看他五大三粗,眉毛浓厚,几乎连成一线,圆睁的双眼闪着凶光。  大汉身旁有副竹子担架,架上躺着一个中年女子。面色有些发青,应是白子画治疗过的病人。但如今嘴角淌着血,血色乌黑,像是中了毒。  白子画静静等大汉开口。  “你们……果然是妖孽!”憋了很久,一口气终于吐出来。  “何出此言?”白子画依旧波澜不兴,感到花千骨慢慢走到自己身后来。  “就是她,招惹些鬼怪。”沾满血污的手放开白子画,想推-开他去指着背后的花千骨,却哪里推得动白子画,一时怨念更甚,“你医治我们,也不安好心!”  说罢一双不干净的手就往白子画身上抓去。白子画稍稍皱了皱眉,背过身去,向前走了一步,大汉的手落了空。  “你娘子现在的病,和之前无关。抬她进来,我好开药。”  花千骨看到药铺门口已聚了些人,笼上一层窒闷。而师父正对着她,站得非常近。面上还是没有表情,却怎么感觉到一些温度,难道,师父竟也有些生气了?因为……因为这人说她是妖孽?  “我凭什么信你?”大汉复又喊叫起来,却失了些底气。  “请自便。她的病,我医得好。”  白子画拉着花千骨的手往回走。   “杜二哥,你把你娘子放下罢。桃大夫既然说能看好。”却是药铺主人王静丘走了出来,声音平静,却说不出是请求,还是命令。杜二更泄了些气。  “桃大夫,你别介意。杜二哥性子莽撞,娘子病了,有些急昏了头。”王静丘对已经走开几步的白子画说。  “我急昏了头?你让他试试?如果是他娘子躺在这里……我还不相信他们是真心救人不是!妖孽……”  看着杜二前言不搭后语地又中伤起桃大夫来,王静丘摇摇头,不作理会,走向担架一步,蹲下身去号杜二娘子的脉。  花千骨感到师父的左臂竟一瞬颤抖,正是在杜二说“如果是他娘子”时,难道想到自己出事,师父就会不安到如此境地,以至触动绝情池水伤疤?  对白子画默默摇了摇头,她不知眼中流露的深情,早已逾越了弟子之义。嗯,她不会有事的,不会让师父担心。  “救人要紧,我看不好你娘子的病,还是得找桃大夫。桃大夫辛苦这许多日,皆是为了救人,哪有害人的意思。我也是做大夫的,医者父母心,我岂会弄错?”是王静丘的声音。  又是一阵沉默,窒息的气氛却有些松动了。  “杜二伯伯,你就别怀疑桃大夫了,我的病就是他看好的。”一个软软的童音,听得花千骨嘴角舒展开一阵笑意。看着她眼里漾出的绚丽,白子画也微微扬起嘴角。  “小叶子乖……杜二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得人医治就是欠着人一条命,如今却索命来了?你们这些不说话的,不都是受了他的恩惠么?如今还不知道站出来帮他说句话?哼,就知道无事生疑,不好了就说他人作恶,好了又怪人别有居心!”  花千骨一直是背对着众人的,听出是常芜的声音。一样嘶哑,却是铿锵有力。  及至回过头,见他脸上鲜明的线条更镀上一道钢色,浓黑的眉眼仿佛要刺破周边空气。常先生越来越让人佩服了,愤世又清醒,玩世却仗义。  一片噤然。花千骨感到怨愤之气散去许多,大概这些人,是惭愧了。  “你们全部给我听好,他们两个,是我常芜家的客人。和他们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常芜说到最后一句话,已转身大步走开。  此事算是了结。杜二娘子的病在白子画医治下渐渐好了。  一切照常。常芜也不接受道谢。  有一日鸡鸣刚过,又听见常芜的琴声。白子画轻声叹口气,看了看甜睡的花千骨,迅速封闭了她的听觉,自己却不再入定,听常芜唱道:    “秋风何冽冽,白露为朝霜。  柔条旦夕劲,绿叶日夜黄。  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  披轩临前庭,嗷嗷晨鴈翔。  高志局四海,块然守空堂。  壮齿不恒居,岁暮常慨慷。”    古雅幽深,哀而不伤。白子画亦是微微一惊,倒不是有诗里相近的感慨,他们师徒都是并无“高志”之人,却是禀赋、意志不凡,兼之时运成全,站得比众人都高。  他惊的只是常芜飞扬跋扈的性情却也能作此古朴有度之歌,而他全不顾门外入夏之景繁茂,倒能悲秋如临其境。  药铺一事,敢作敢为,在这世间他本无所畏惧。也正因如此,抒怀中也能沉潜,有尺有度?  所感怀抒发,也算是阔大了,囊括了人间万象。若说堪破一切情感是得道超脱,可有人能进入一切情感呢?即便不是自己体验过的情感?常芜此人,是否也有过“高志”?  只听常芜又唱:    “灼灼西隤日。余光照我衣。  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  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  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  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  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常芜唱罢就只是抚琴,说不尽的凄清,却始终不失分寸。白子画不免陷入沉思,他自认为几百年间人间一切都看透,其实并未仔细思量过人间事。  以前从来没有任何情感,自然是一切都可以解释。自从小骨在生命里出现,方知人之情感,并不是全由意念修持左右,自己也不再是无往不胜。  从此也发现人间其实复杂得多,虽不至于迷惑,确是相对于以往超脱局外的悲天悯人,多了一份身在其中的将心比心。  就如常芜唱这两首曲子时是什么心思呢?壮志难酬、苦闷难抑,还是看轻人间名利、甘愿清贫自在,还是二者兼有?常芜倒也是只唱别人的曲子,仿佛都是在代人诉苦,自己隔了一层,又看得真切。  以白子画堪心的能耐,早也看出此人即便有些异禀,却是时运不齐,一生也屈居荒村。凡间也有各自的故事,细味起来,并不比那些惊诧天地鬼神的传奇差许多火候。  可是……白子画心头微微一惊,算到他……还看不清具体,却知他要做出什么不凡的事来。生有不凡的心,却一生平凡,难道,终于要显明这一颗心的本相?深知他人命运无力干扰,只能尽力保护。  “师父……我听不见。”  白子画在花千骨头上轻拍一下,花千骨又恢复听觉:“常先生又唱歌啦?”  “你睡好了?”白子画也不回答。  “睡得可好呢。只是好奇他今天又唱什么了。”  “起来练剑,你就知道了。”  花千骨爬起来,随意梳洗了。和师父练剑第二日就感到这套剑法很是奇特,会随人情境而变,于是很急于知道今天又有什么新鲜的。  却见师父今日的剑舞得甚是简单,招式古拙,甚至时不时有几分凝滞,心下纳闷,却也依样舞来,竟听见常芜唱的那两首古诗在耳边幽幽唱响。  诗中情感她也不大能理解,自己一心想求简单,却是每每被逼到风口浪尖。  花千骨有些愕然地落地,听见白子画说:“现在合一遍。”  两人舞剑时花千骨又听到慷慨悲凉的曲调,这次再一想,她虽不明白诗里的志向和苦闷,但每人都有自己的愿望罢。  突然眼前强光如爆破,再不见现实情景,只快速闪现出在长留山第一年的时光,拼劲全力、只争朝夕地苦练,只求能作长留上仙的弟子。  画面霎时转换,是师父疯狂寻找小骨的三十年,画面里花千骨看不到自己,师父每一声绝望的呼喊,每一个着魔的梦魇,每一次伤口钻心的痛,她都感受得真真切切。  还有师父心里反复的念头:守护六界的责任是多么可笑,付出了这么多却守护不了身边最重要的人,走了这么远却没找到自己安家之处。  花千骨感觉苦痛难耐时,又回到了常芜唱的那两首词,瞬间明白了“高志”、“壮齿”何指,也体会了“中路将安归”的心绪。每人都有自己在意的东西。  “我……我看到了师父的记忆……对不起。”  白子画淡无表情的脸上,一瞬写满了人世的复杂,如山岚海雾,缓缓而来,却席卷一切,他扩大的衣袖把花千骨揽入怀中。  沉默许久,放平声音说:“小骨,你在师父心里,并不比天下次要……再不会有……” 他也不知,这声音里的温情,不仅仅是出自师长,却也不仅仅是出自恋人。  却不知为何,补上一句:“不可沉溺回忆,不然这套剑法甚是凶险。”  花千骨还未及体会师父言语里的关怀和珍重,听到剑法凶险,急忙问:“那我们是不是不要练了?”她害怕战胜不了回忆,出不来该如何是好。  白子画摇摇头:“你可以战胜过往,这只是心魔。”  之后又低声添上一句:“为师同你一样。”  师父竟说,自己也这样?不知怎么突然安心了起来,不知是师父说她可以,是她能和师父一起应对,还是有师父照看好一切。  常芜半夜隔三差五就唱歌,不唱歌的时候也时时喝酒,也有醉后纵歌的时候。唱的内容五花八门,有伤悼年华,有哀叹生民,有感怀历史,误解、失挫、贬谪、独居,离别、负情、苦思、悼亡……  花千骨惊讶一个人能把人间苦楚唱得如此齐全。如果有什么共同点,那也就是都是别人的诗词唱曲,全是失意哀伤之情。  甚至有一日吃饭时花千骨忍不住问起,为何能把这么多苦痛唱得淋漓尽致,有些未必就亲身经历。常芜只丢了一句:“你们治这些病,自己都得过吗?”  又一日问常芜为何自己不写曲子,他却两手一摊:“能写的无非这些,大家都写,我凑什么热闹?”  花千骨终究没听到他唱些欢乐的曲子。但这些悲苦,终究是美的,竟也愿意听他唱。  若换了平时,才不敢想象。自己经历不少,却从不愿去知道这人间哀伤。  每日清晨师徒二人都练剑,除了当时的心境会在剑法变幻映照,还总是能进入对方的记忆或心念,这种直接的进入,从对方所在的位置去感受,又比间接的言语交流来得不同。两人感到很多事情变得更加容易理解,不仅是对对方,也对世间万象。  转眼在常芜家又待了半个月,两人并未理出多少头绪。都是些寻常村民,都是受伤中毒,无人伤人下毒。  如今相互间都认识了。倒是他师徒二人有了些小变化,在人前只作夫妻,无人知道他们是师徒。  又一日五更,常芜卧房又传来琴声。  花千骨已悠悠转醒,白子画也就不再封闭她的听觉。  一阵幽泣的琴声过后,常芜苍老的声音响起:    “晴川落日初低,  惆怅孤舟解携。  鸟向平芜远近,  人随流水东西。    白云千里万里,  明月前溪后溪。  独恨长沙谪去,  江潭春草萋萋。”     唱的竟然是……花千骨为救身中剧毒的白子画去偷盗神器,临别时为师父抚琴一曲。  虽然知道是巧合,常芜却以异乎常人的理解力唱出离别的伤怀,两人心间涌起万千情思。曲终人散,从此二人走过比一个人世跨度还要长的劫难。  花千骨去拉白子画的衣袖,白子画也低声对她说“没事”。  却听见常芜又唱了起来,却反反复复,是同一首词。他往日大多是抚琴,偶尔唱一段,也绝不重复。今天却是仿佛知道他们的心结,故意反复吟唱这词。  花千骨流下两行清泪。  白子画的苦痛之色却渐渐凝上眉头,忽叫“不好”,这已不是常芜的声音,自己竟如此大意,赶紧封闭小骨的听觉,却见她已入痴迷之境。  花千骨也不去思量,如何还没有练剑,却先进入了练剑时两人记忆、心念相融之境。  眼前恍然闪出瑶池初见的画面,那一袭白衣随纷飞桃花而来,注定了她生生世世的愿望和受苦,劫难和情缘。忽而画面切到白子画刺入轩辕剑的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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