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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仙阁过的是夜生活,白天,花娘们睡到大下午也不稀奇,起得算早的是底层杂役,当中又数章定为最。    辰时,他去柴房看,发现人已经走了,稻草被扎起来放在原本的地方,碗也冲干净搁上边,大概是用雨水洗的。这会儿,连绵下了好几天的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    章定背上竹筐镰刀去城郊割草,按部就班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空闲去想那短暂的交集。    而云鹿,听取章定的建议,在城中高门大户间碰运气,希冀哪一家的管事能够好心买下自己。    转了一圈后停下,面前这幢府邸搬到皇城也要算气派,只大门占地就比过对面好几家店铺。云鹿心里盘算此类富户买丫鬟的可能性更大,就准备去央求,话没说上半句,被门房轰了出来,路边一个小乞丐咬着草茎讥笑。    像是没听见,她不吵不骂,揉揉方才拉扯间被攥疼了的胳膊,泰然自若地靠墙跟坐下,就当歇口气了。    有点意思,小乞丐呸一声吐掉满嘴草叶儿,没话找话地开口:“你这样不行,那些守门的狗眼睛看人,不轰你才怪。”    闻言,她偏头,表情诚诚恳恳,像等着支招。    真要命!被那双眸子看着,小乞丐刷地红了脸,四处乱瞟,瞟到她用稻草捆起来带身上的衣服帽子:“呵呵,你还有行李啊?”    她摇头:“淋了雨,这套是好心人借我的。”    我他娘的怎就遇不着好心人?他抱怨两声,而后站起来拿根草茎当令箭,开始手舞足蹈地指点江山。    其实呢,也指点不出什么来,无非让她戴块牌子跪街对面,守株待兔,好被揣了银两的人发现。    牌子,她没有,小乞丐去捡了几张包食物的黄纸来,皱巴巴油腻腻,两人却都当块宝,摊膝盖上抚平,又把边缘折一折,合成张大的。    做完这一步,乞丐没无法子了,云鹿看看纸,问了天真且多余的话:“有笔墨吗?”    乞丐哈哈大笑,笑过后:“你竟识字?”    她点头,对方定定的,好奇、羡慕、嫉妒……纵横交错,而后闷声去偷一捧染浆果来。她懊恼自己不知转弯,便用这东西写了张卖身字,藏着一双紫黑的手跪显眼地方去了。    好半天也不见人来,小乞丐老成地抱着双臂:“把你那头发弄弄会不会好点儿?”    她伸手往头上摸,乱蓬蓬的,的确惹人嫌,手指当梳子理顺,学着娘亲教她的,不用任何多余工具便挽了个发髻。小乞丐一看,吃惊不小。    天放晴后,县城各处更显拥挤,当初逃难走了的人陆陆续续回来,尽管一家人中多半缺失了成员,但也没有精力去过度悲伤,更艰难的等在后头。    附近传来哭骂声,好奇望去,行人也相仿,驻足在不远处的一家茶馆前朝里看。    很快,两个壮汉架着个干瘪老头儿出来了,二话不说便摔在地上,瞧热闹的人一哄往后退,没人去扶。那老头痛狠了,半天才动两下,吐一口覆血的痰,这是咬到舌头了。    他没走,开始撒泼,脱下鞋去拍打摆在外边的四方桌,忍着嘴里的疼,哭丧着骂,“没天理……要遭雷劈……”    只听清这么些词,小乞丐倒像是很了解,漫不经心地给她解释:“那些逃难的人房子被占了,现在回来没地方住,自然要吵。”    “谁占去的?”    他指指上头,又指指对面富丽堂皇的大门:“就那么几家咯,平头老百姓想占也占不了啊。”    说话间,她面前停了辆软轿,小乞丐鼓励般冲她竖下大拇指,转别处去了。    窗半开,露出一张男人脸,时而点头时而拍掌,口中念念有词,像在构思什么绝妙文章。外头扮相富态的大娘挑拣白菜般抬起她下巴,一看脸,咂了下嘴,问来历,问年岁,或许是要买她了。    还没详谈,那哭骂的人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老婆子,身体虽瞧着孱弱,气势却不小,左手叉腰,右手食指往前戳,和老头一唱一和,什么官商相护啦,什么天打雷劈该把狗肚子撑爆啦,唾沫横飞地数落乞川上层人物的罪行。    人群中泄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哄喊:“那儿是聚仙阁老板的轿子!”众人一看,果真是,便要往这边围。    争吵有扩大的趋势,她面前这群着华服的人显出厌恶与慌张,急欲离开。那大娘扯她腕子,说回府再谈价钱,云鹿看到对方那精明到诡异的眼神,下意识地,她不愿意了,可没得商量,争执间亮牙咬了大娘一口,这下完蛋,被敲晕了抬走。    小乞丐摸到一吊钱,正待炫耀,跪那儿的家伙不见了。    云鹿在摇晃中醒来,嘴里塞了块梆硬的东西,有腥锈味儿,是铁,两端由绳系在脑袋上,甩也甩不掉。    她意识到自己正被个壮硕男子扛在肩上快步向前走,便用力扑腾,奈何她双手被后绑,不能挣脱分毫,反而牙齿磕在铁块上,让她头皮直颤。舌头不可避免地舔到那东西,舔得一嘴锈蚀的碎屑,想咳不能咳,口水积聚,就快要顺着边缝流出来。    进大门了,是座颇艳丽的宅子,前边儿有个小少年半跪于地,似在用工具刮什么难以清理的东西,一面刮一面用抹布擦。    聚仙阁从来少不了奇怪声音,章定看也懒得看,侧身去水桶边淘洗抹布。这一侧,云鹿认出他了,在男子肩上呜呜地冲他叫,惊喜,惊喜过后的恐慌,明明被提醒过,可她竟又转回这地方。不愿牵连那人,只两声,她兀地住嘴。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残存的好奇心,声音停了,章定反而望过去,视线对上,什么也来不及,什么也不敢表露,方才看中云鹿那老鸨步子款款地进来了,见丫头还算老实,让人抗到三楼她房间去。在楼梯拐弯的当儿,老鸨停顿片刻,凉飕飕的目光飘到小杂役那边。章定神色平静,把刚清洗过的抹布扔进水桶。    三楼左边最靠里的那间属于鸨母常妈妈,屋子很平常,看不出主人性格。云鹿被扔在地上,小猫小狗儿一样跪坐于常妈妈脚边,对方翘着二郎腿,悠悠然品一盏茶。    良久,常妈妈俯身瞧瞧云鹿,仿佛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家伙,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对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愤然视而不见,反倒是温柔地,替云鹿擦了擦流出嘴角的口水。    “来了这就是我女儿,你若乖啊,自然保富贵。”进了聚仙阁的女子,除非死,还没有人从常妈妈手中逃脱,基于这点,她是自信的,没从云鹿身上感受到丝毫威胁,语气轻轻慢慢,真像个娘亲似的。    常妈妈问她名姓,云鹿咬紧唇,不愿回答,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大人,怎么可以如此虚伪。她想起把她们赶出府的大娘,那个人即使在父亲面前也不会待她们热络几分,她倒觉得像这样恨便恨得果断不掩饰的人稍好些了。    云鹿卯足劲,一头小兽般往常妈妈怀里撞,撞得她跌坐回椅子,几上的小茶杯落在地上碎成片。    老鸨没料到如此如此突然的一个动作,惊讶过后冷了眼神,把人推开,取来针,猛地扎在云鹿手臂,甚至浅笑着拧了个旋。云鹿疼得直哆嗦。    外头传来莺莺笑声,众姐妹的嗓音或灵动或妩媚,动听极了,唯独有一把,沙沙的,沉沉的,乍一入耳有些怪异:“哟,这谁洗的呀,晾这儿了。”    旁人接道:“胡三那狗东西想女人想疯了,让他洗个小件儿却搞这出。”语气高高在上,又带些甜蜜,她赶紧掩饰,“哪个姐儿助他开开荤呀!”    “你起的头,怕是他最稀罕你。”最开始那声音懒懒道,不带多少温度,游离在外似的。    那些花娘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常妈妈听了,却没出去正规矩。她们本不该和阁中男人搅和,真要做,需得拿出钱来,可底层那些家伙,大多在乱世里活不下去来这求口饭吃,每月象征性领几个铜板,哪有能耐学人玩花娘。常妈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那丹卷不是她手里人。    声音渐渐远了,有人来通报事情,和常妈妈咬耳朵,两个人神神秘秘的样子,没说两句便急匆匆带上门离开。就等这一刻,云鹿蹭到碎片旁,试图用其磨断手上的绳子。    刚把铁块拿下,门被扣响了,一个小姑娘,毕恭毕敬地报告说老爷回来了,在后方宅子里,让带人去。云鹿被吓得有片刻手足无措,而后迅速找可躲藏的地方。    小叶子推开门,淡淡扫一眼,见没人,嘴里咕哝几句作罢。    门后的云鹿松一口气,把匕首放回去。她正盘算怎么逃走,小叶子在外面疯了似的大喊:“来人啊!人要跑了!来人啊!”    怎么会这样?云鹿往地上看,碎片,断绳,以及她被割破的手腕留下来的血痕,一路延伸到门边,外面却没有。她惊呆了,恨对方的聪明,恨自己的蠢笨。    大门被人死死拉住,这又是三楼……三楼,她跑到窗边,想赌一把跳下去,竟发现后园相通,园里的另一座宅子大门开向对面街道,联想刚才所听,是聚仙阁老板的府邸。没必要冒这个险了。    很快跑来三两个打手,她被钳制着捆好,常妈妈最后到,看向云鹿时嘴角抿一丝玩味的笑。    她像个不能反应的米袋般被人抗出屋,血液直往倒垂的脑袋涌,让她头晕目眩。廊柱上晾了好些东西,脸擦到其中一样,红红的一片布,飘飘荡荡落下天井。是女子的贴身衣物,恍惚间她想,原来方才那些花娘指的是这个。她这才觉得臊。    三楼正中那间屋子表面与别的一样,但里边没住花娘,只一道通向后园的楼梯,便是经由这儿,云鹿被带到聚仙阁老板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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