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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快到地方,常妈妈的气焰便越矮一分,最后像燃灭的烛火,风一吹,烟也散尽。    小丫鬟扭着腰进去通报,老久不出来,他们只好木桩似的立在外边等。好半天,里头不耐烦地喊话了:“常妈妈,怎么还不来?”    反倒成了罪人。常妈妈不敢抱怨,弓着身进去了。打手扔货物般把云鹿扔在地,便准备出去,哪知方才的小丫鬟叫住他,垫起脚,啪啪地招呼过去两耳光:“当心点!伤着脸你负责?!”    他当然负不了这个责,急忙扣头认错,言辞不清地担保再无下次,而后被小丫鬟厌恶地踹出门。    榻上偎着两个人,男的披头散发,着绣有云纹的纱质黑袍,胸半敞,像个荒.淫的道士。另一位是个女人,说女人,她年龄似乎还达不到,顶多十五岁,但那打骨子里浸出来的媚态又是普通少女难有,指如葱白,衔一把剪刀,在给男人修理胡须。最近刚降了温,两人都只穿了薄薄一层,也没见屋中烧有炭盆。    “常妈妈教导人的手段有待提高呀。”女子说话了,云鹿认出这声音,是方才花娘中的那个,她的嗓子着实不同,仿佛原本是清丽的,但被烟熏坏了,却又比纯粹的沙哑更富韵味。    常妈妈诺诺应答,女子手上动作不停,懒声道:“看看脸。”没头没尾的一句,可老鸨很明白,掐着云鹿下巴抬起她的脸。云鹿甩头,挣不掉,余光瞟到老女人的手,欲咬,又嫌恶心。    “什么名儿?”再听,那声音变得有几分动人味道,真奇妙,云鹿似醉酒,差点如实回答,但到底把字眼咬回唇齿。    等得久了,常妈妈暗中拧她胳膊,疼得人直冒冷汗。脑海里浮现兄长题在画上的诗:    草肥风过处,犬笑硕羊多。  牧唱虫声和,隐观云掠坡。    兄长是大娘的孩子,尽管怨,她仍怀念儿时的温情,纵然一定要有个新名字,也希望别断得那么干净。    “牧隐。”她低声道。    “哪两个字?”    “牧童的牧,隐约的隐。”    倪雾纱动作稍顿:“那便不改了吧。”她放下剪刀。    聚仙阁的老板周坛山,四十来岁,一副这个年代备受推崇的风流雅士长相,他的目光这才飘到云鹿脸上来,一看,便盯紧了。常妈妈心里喜,算是办了件好差,又气,经刚才那蠢货一折腾,功过相抵,恐怕啥也捞不着。    倪雾纱把身边男人那被勾了魂的样儿看在眼里,没嗔怪,也没动怒,温温柔柔地捧着周坛山脸,贴近,极轻柔地吹开断须。男人唇边漾出一抹笑,不再看云鹿,回头把雾纱压在身下。    常妈妈很有眼色地把云鹿拖出去了,在外边,隐约听见倪雾纱惑人的嗓音:“山,该服仙丹了。”    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来自倪雾纱,来自新环境的全部。云鹿想,不管在聚仙阁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此后她要作为牧隐去生活了,变了名姓,是不是也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刚由楼梯上到三楼,便见一形态焦急的小厮等候在外,看衣着,不像是聚仙阁的人,再瞧,胸前绣“敦文金铺”字样。他贴鸨母耳边说了些什么,两人眉头越皱越深,听罢,常妈妈低声吩咐:“让掌柜尽力稳住,不行我再来。”    小厮点头应是,没跑几步,迎面撞上阁里另外一位老鸨,挨几句痛骂。赵妈妈出过气,看向这边,酸溜溜地招呼:“哟,常妈妈手上好货不断呀。”    常妈妈一听,嘴角哂笑:“好货遍地是,”风韵十足地往房间走,“可怜有人没长眼睛哟。”音拖了老长,揶揄意味十足。    赵妈妈想到自己手头姿容渐衰的一个个,又好久没觅到上等货色,气得直跺脚。天公火上浇油,让她瞥到一旁,狠力扯下一件,举手里朝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喊:“哪个挨千刀的把亵衣晾这儿!”    丹卷正对镜扑粉,闻言心道糟糕,快开门见客了,让小叶子去收,她竟当耳旁风。    东西无人出来认领,但有人最爱看好戏,捏着嗓子答:“胡三晾那儿的!”    丹卷仍没出去说一句话,这事可大可小,胡三不过皮两下,闹一闹花娘,但此时鸨母正在气头上,落她眼里就是挑衅。赵妈妈拽着胖身子,把楼梯踏得震天响,下到一楼后勤房去,狠准快地揪住胡三耳朵,将人往一个小房间里拖。    楼上楼下钻出许多只脑袋,胡三姿势滑稽,却还冲花娘展示肌肉,逗得众人笑,借此维持一点可怜的男人尊严。他天真地想着,训便训,但不能丢了饭碗。    小房间的门没关,这是要杀鸡儆猴。赵妈妈嚷来打手,把胡三捆上椅子,而后坐他面前,动手扯开裤带,去抓他命根。胡三摸不着头脑,又迷惑,又暗含几分期待,直到赵妈妈让人去淬一把刀来,那张老脸狞笑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心里反驳:“鬼的天鹅肉,那是被人糟践了的骚蹄子肉!”可即便这样让他瞧不起的东西,他也还没吃上一口。    预见自己的下场后,胡三扯着嗓子叫:“错了!知错了!妈妈!饶命!”一通乱喊,丹卷尖着耳朵听,尚没听见自己的名字,稍松一口气。    看热闹的众人此时都变得胆战心惊,章定也在外头看,手里的菜被攥出了汁水。胡三求助的眼神四处乱瞟,可他心底,也不太相信谁能帮到他。    章定拔腿往三楼跑,一间杂物房的门敞着,常妈妈正细瞧从云鹿身上搜出的那把匕首,蓦然看见他,有些火。    章定的目光没往云鹿那处挪半分,只朝向站着的那个:“常妈妈,求您去救胡三。”    常妈妈嗤笑一声,挥手让他走。    “救了他,您添一个死忠。”章定端端立着,继续说。    周坛山不亲自打理阁中事物,为防下边人一手遮天,养了好几个老鸨互相制衡,常赵二人是最为活跃的两个。    或许在判断其中价值,常妈妈沉吟片刻,让打手落锁随她下楼。这间隙,章定看向跪趴在地的云鹿,无声地,两人望着。门合上了。    天井里围了许多人,个个往屋中探脑袋,常妈妈却目不斜视,径直往大门走。章定要跟上去,被打手推搡回来。    胡三那儿,刀已送去,热气一挨近,腥臭的水柱射出来,淋赵妈妈一脸,还有些落在刀上,滋啦啦冒起一阵烟。她愣怔着,没反应过来,外头许多人,谁也没反应过来。过片刻,围观者心中窃喜,一些小丫鬟捂着脸,做害羞状。    章定心叹,谁也救不了他了,正此时,一跑腿从门外急扑进来,口中嚷嚷:“不好了不好了!铺子里闹翻了!”    赵妈妈回过魂,挂着一脸尿厉声呵斥:“怎么个闹法,说仔细!”    跑腿跪在地上答话:“那群贱民联合着,挨间店铺去闹,我们今天已被搅黄了十好几单生意!”    贱民,说的是刚回城发现被占了住所的那帮老百姓。    赵妈妈拿帕子揩脸:“常余倩呢,她躲哪儿清闲去了?”    跑腿小声回:“常妈妈已去了敦文金铺,绸缎庄那边还没人主持,再闹,恐怕要烦扰到老爷了。”    章定懂了,人要救,事要处理,但常妈妈不做先一步撕破脸皮那人。    到这份上,赵一梅不得不去,将帕子团起狠力扔在地,同跑腿打手一起往外走。众人闻得一身骚,不敢表现,便见赵妈妈回过身,吩咐后勤房几个男人:“给我抽破他的皮!”胡三已接近呆傻,听到这话还是不自觉哆嗦两下。    同吃同住许久,再加之胡三一个劲地说好话求情,男人们都答应了会下手轻些,可眼看那一鞭鞭下去,真没见轻了多少。    天将黑,到迎客时间了,后勤总管吼众人去做事,大家这会儿倒很有同情心,违抗命令,先把胡三抬床上安顿好,换来一叠声的感谢。章定见无需插手,先去厨房忙活了。    常妈妈手里人给胡三送去了特效伤药,细说他是如何侥幸保住命根,常妈妈又如何爱护能才,并且这人好事做到底,连药也帮他涂了,说是常妈妈特意嘱咐。如此一番,胡三从起初的不明白变得感激涕零,跪在床上接连叩首。    半夜,章定仍是最后一个回房,却发现自己没地方可睡了,胡三四仰八叉,占了好大面积。章定轻拍他没受伤的肩膀,他也装得熟睡不起,只因他瞧见危难关头,人人都对他爱护备至,唯独章定,一如既往的冷心冷血。    章定没吵醒其他人,坐旁边,趴着床沿睡了。一觉醒来,天正黑,浓墨一样,他找了个酒瓶,到缸边涮两下,又灌满水,拎着,悄么声出了门。    绕过聚仙阁的这条街,往背面另一条街跑,来到周府,沿着墙摸索,总算找到那狗洞,钻进去,险些没把他卡在里面。    后勤房连接天井的那道门夜里会落锁,这是为了防止花娘逃跑,但杂役不同,他们这行,到哪里待遇都一样,甚至出了聚仙阁,别地不一定要,因此大多安分,也就自由些。至于花娘,章定听说新来的常会不给吃不给喝的关个三五天,直把人关老实。    白天,章定不能冒然去三楼,夜晚,就只能绕远路,他虽会一点开锁的小把戏,但后勤房那扇门的锁挂在天井一侧,碰也碰不着。    进了周府内院,一路借掩映靠近通往聚仙阁的那道楼梯,为了两边传话方便,这里一般不会锁门,但入口处始终有人看着,此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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