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都护府,府邸历年久远,几任安西都护在任时都以此处为住宅。安西都护府是管辖这辽阔西北的最高军政机构,天山南北都在其统辖范围内,实为大梁朝的国之利刃。 而安西都护大将军,就是这个机构的最高统帅。说赵豫戈是这西北的土霸王,其实也不为过了。 徐云期尚在昏迷状态中,被安置在都护府西厢的一间屋子里,此处没有什么女眷入住过,房中摆设略显空旷,仆妇侍女只有区区四人。大半夜的,听闻将军从外面救了一个人回来,要安置在此处,都连忙起身服侍,颇有些手忙脚乱。 一时间两个大夫提着药箱匆忙赶来,仆从们进进出出,取药煎药。 另一边,赵豫戈回到都护府的正房,换了染血的衣物,没有多做停留就往书房赶去。一入书房,几个得力下属都在,副将林原在一旁道:“将军,此次围剿,俘虏一十二人,缴获物品…”汇报完战果,赵豫戈坐着沉吟了片刻,他不知为何,有些心绪不宁:“唔…就按惯例办吧,物品归于原主,有功的将士也照例奖赏。” 这次围剿的只是一小队突厥人,并不足以造成威胁,据招供,他们是绕了崖间小道过来的。赵豫戈又下令明日派人将那条小道毁去,众人领命,这才一一散去。 书房内只剩了赵豫戈和他的谋士愿公二人。深夜未眠,赵豫戈有些疲倦,愿公年事已高,更是不好这般彻夜不眠,刚要开口让他回去休息,他却颔首道:“将军,今日你所救之人,可是那徐府的四娘子,徐砚修之妹?” 赵豫戈一愣:“正是。”约莫一个月前,他收到徐砚修的来信,说是家中一姝突然失踪,请求他多加留心,语气焦灼诚恳,这件事愿公也是知晓。只是没想到,那徐家的四娘还真的跑到西北来了,还差点命丧虎口,好在自己及时赶到,一箭射杀了那个行凶的突厥人。 刚一拿到徐家的信的时候,赵豫戈不认为徐云期会真的出现在这里,一个年轻贵女突然失踪,下场多半是凶多吉少,就算是到了西北,要找到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他知道徐砚修一向爱护他这个唯一的妹妹,只当他是急病乱投医罢了。 那日看了这封信,赵豫戈房里的烛火彻夜未熄。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就是有万般的思绪涌上心头,他却一丝一缕也抓不住。 好在,城里今天有商队投案,说是遭遇了突厥人,他亲自带兵前往,机缘巧合之下,居然救下了信中那个失踪的人。 她好似受伤不轻,不知现时如何了? 愿公微微一笑:“徐砚修如今今非昔比,虽然如今的官位与将军你不相伯仲,只是他与圣上昔日情谊甚笃,圣上登基,他功不可没,有从龙之功加身。圣上对他颇为倚重,上回南巡,还令他伴驾同行。”他抬首看了赵豫戈一眼,又道。 “他的妹妹如今在这都护府中,将军于她,有救命之恩。这件事对将军来说,未必不是一件机缘。” 赵豫戈闻言摇头,一下子明白过来愿公的意图,愿公待他如师如父,他自然知晓,自己的亲事拖了几年,外祖一家频频来信催促,愿公也就跟着瞎着急,真是让他有几分焦头烂额了。 “将军你如今也二十有二,还未成家立业。这安西都护将军看起来风光,可哪天过的不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将军手握兵权,难免遭圣上忌惮。” “将军!听我一言,突厥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你要是不顾朝堂政事,拉拢势力、丰满羽翼,只管领兵打仗,待平定了突厥,回到长安,将军大才,难道甘心将来回到长安领个闲散官职,让王府里那位郎君后来居上,承袭爵位?” 赵豫戈不是第一次听到此种论调了,他十分无奈地阖上双眼,喉结滚动:“愿公,既然我回了长安没有用武之地,何不就在西北终老的好?也省的被有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对于什么爵位,我更是半分不在意,他要是想要,这世子之位让予他又如何?”赵豫戈微微一笑,“夜深露重,愿公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糊涂!”居然说出要在西北终老这样的话来。 愿公盯着他半响,终是摇了摇头:“唉,也罢,我老了,不中用了,谕之,只望你能深思熟虑,你不争,对方却不一定会心慈手软。” 赵豫戈上前去双手搀扶着他站起,目光看不出情绪,劝道:“我又不是手无寸铁的孩童,他赵辅陵就是有这个脑子,也没这个胆子。 他一顿,又道:“谕之虽愚,可还没到要借助一个女子来拉拢势力的程度。” 一直送他到门口,愿公还是欲言又止,赵豫戈向他屈身一拜,朗声笑道:“愿公,还请您老放了我回去好眠吧,这一天折腾下来,我可是有些受不住了。” 愿公瞪他一眼,吹起嘴边的两撮胡子,板着脸道:“你外祖家几个族弟,就拿六郎来说,未满二十就已有子嗣,你怎好如此拖沓?王爷嘴里不说,心中怎能没有埋怨?” “听闻徐府家风良实,子弟谨身修能,徐砚修惊才艳艳,通情达理,想来他的同胞之妹也应当如是,足以与你相配。” 这一番好话说出来,虽说大致与事实相符,多半的原因还是因为徐家是个绝好的助力,徐砚修又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日后一定会倾囊相助。 要是徐云期在这里,多半是要脸皮跳两下,徐家子弟谨身修能,这话没错,可这就不能把她算进去了,真是辜负了老人家的厚望… 她为了追寻未婚夫不顾家族,枉顾亲情,女扮男装只身远赴西北,这在长安的贵女当中,也算是头一份了。 赵豫戈苦笑,这人年纪上来了,性子之执拗,就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他只好开口道:“愿公,您这次是操心得晚了,据我所知,这徐家四娘早有婚约在身,赘婿从小寄养在家中,我怎好夺人所爱?” 愿公闻言微讶,略一思索,也是,徐家嫡系只余他们兄妹二人,想来也舍不得把唯一的女儿外嫁他人。 事已至此,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不再坚持。 赵豫戈抬眼偷瞄他一眼,知晓他不会再磨着自己了,暗暗松缓了心绪,将他送到门外又同行了一段路程,方才转身欲回正房。 此时已经接近凌晨,天光渐明,庭院中石板湿润,零星青苔吸附其上。他心中思绪繁琐,在庭院里闲庭散步般地踱着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厢外的卵石小道上。 他在门外犹豫再三,一掀衣摆,走了进去。 西厢里静谧无人声,他进去扫视一圈,只有一个年长的仆妇蹲在廊下生火,她听见脚步声回头,来人居然是这府里的主人都护大人,惊得嘴巴都忘了合上,连忙近前行礼。 “嗯,你起来吧,昨夜送来的人…如何了?”赵豫戈开口,脸上还有几分不自然,说起来这时辰是早了一些,只是他公务缠身,平日里忙的没个影子,既然到了这里,顺道就进来问一问。 那仆妇抬头飞快瞄了他一眼,昨夜送来的那位,明明是个小娘子,却做了郎君打扮,也不知将军是否知晓,她和将军又是什么关系?一时间让这仆妇有些不好说了。 “回将军,昨日大夫来看过,说是受了些内伤,需要将养个几日,无甚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赵豫戈挑眉,莫非她留下了什么病根不成? 那仆妇被他一眼扫过来,顿时被吓得一哆嗦,双腿打颤,口中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一个字。赵豫戈眉头一皱,懒得和这仆妇计较,甩袖就往房里走去。 房里比庭院里还要寂静几分,睡在矮榻上的侍女被惊醒,立马就要跪下行礼,赵豫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头微微向门外一偏,示意她出去。侍女如蒙大赦,逃一般地退了出去。 室内熏了些安神用的香,赵豫戈往床帐的位置走了两步,一股气息钻入鼻中,他素来闻不惯这种香气。 他慢步走到床前,伸手想要拉开那纱帐看看里头的人到底如何了,手触到那纱帘的一瞬,又触电般地缩回了手。 纱帘里影影绰绰能看清是一个女子正在安睡,呼吸清浅。他抬手慢慢掀开那纱帘的一角,露出一张素净苍白的面庞,她穿着月白色寝衣,鸦青长发披散在锦被之上。 看着倒还算正常,无甚不妥的地方。 她不知梦见了什么,黛眉紧蹙着。 赵豫戈目光凝在她眼睫下的那片阴影上数秒,收手放下了纱帘。 赵豫戈吩咐了西厢的下人们几句,让她们好生照料“这位娘子”,那仆妇一听,脸色一红,原来将军心知肚明,那这两人的关系…她暗自揣测着,动作却不敢停,低下头连连应喏。 赵豫戈对这些下人的想法心下了然,也不在意,点了点头:“唔…另外,不用告诉她我来过了。” 说罢掀开门帘,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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