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沿着京杭大运河北上，沟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沿路经过山东、江苏、浙江等地，沿途二老爷打点官府多加照拂，走走停停，月余不止，在交通不发达的年岁里，多亏投生的好 不过小七晕船，打从上船起就没站过，呕吐不止，整个人消瘦了两圈，上岸都是被抬着去的驿馆，从前装病，这回是真的晕，自己也不知道竟会晕成这样，甭说陪着老太太了，就想看看两岸风景都是奢求 “姑娘宽心，到了天津就好了的，往京里去只坐马车，再不会坐船的”玉菊擦着小七的手安慰 终于快到了，难怪有多少学子未见京门便魂断异乡，想来这晕船也是会要人命的，雪琪雪娆倒是安静，每日陪在老太太和大太太的身边不吵闹，雪娆姨娘家的那个男子也一同跟了来，陈昭杰说他叫罗煜，飞烽戢煜而泱漭，那人品行一般，其貌不扬，名字倒是好名字 “几位爷不知，这桂发祥的十八街麻花可是咱们天津三绝，老字号，给太太小姐们尝尝，保准进了京还想着这口”楼下小贩带着一口天津腔爽利的说着话，没有南方人的吴侬软语，再等修竹把这黄澄澄的十八街麻花拿进来，小七突然意识到轻舟已过万重山，离开家乡早已不止千里，从今以后，那个天子脚下寸土寸金，人人追名逐利的地方便是自己的家 北方干燥，南方湿冷，入秋至今，再晚怕是赶不上过年的，都说京城过年热闹，小七也想着十五的时候去看看灯 “今日看你这丫头气色倒是好些了的，不然这进了京，你娘少不得质问我如何照顾她闺女的”老太太笑着指了指小七 “祖母笑话，母亲哪里敢，是小七身子不好，这一路上拖累祖母和婶婶” “呦呦呦我可是来晚了！好生热闹”推门而入的夫人穿着百蝶镂花大红洋缎窄裉袄，配足金镶珠子宝蟾簪，圆润泛红的脸贵气逼人，后头跟着王氏掩着帕子笑 “妹妹腿脚也是快的，眨眼间我差点跟不上，这是咱们家老太太，三姑娘，六姑娘和七姑娘，几个哥儿都在外头你是见过的” 又对着老太太说：“这是平远侯赵夫人，平远候在朝与咱们老爷也是有些许来往的”老太太听着就要起身见礼，平远候夫人连忙上前扶住 “老太太可不敢这样，我本是上山吃素的，这不想着来天津逛一逛，看见陈家的马车，递了贴子果然了，当真是巧得很，以后进京里也是要常来常往的”平远候夫人浓眉大眼，生的高大，说话也进退有度，只是笑未达眼底，陈家在饶州也能说上一个官老爷家眷，可在京城，如陈家一般的门户数不胜数，不够看的不止一星半点，王氏尤不自知，热火朝天的询问 “跟着来的可是家中的哥儿？生的是真好，英气雄武的，必是不凡的” 平远候夫人压了口茶，“哪里就是您说的那样好，不过是十几岁，看不出个什么，性子犟得很” 王氏咯咯笑了，“跟咱们家春哥儿几个倒是投缘，说个不停，回头进了京来家里玩，我这姑娘小子也是管不住的，有个懂事的看着倒是极好” 平远候夫人只管笑个不停，却不再接茬了，小七低头听着，心中难受，惯常看不上王氏，可她却也处处为雪琪昭春考虑，不过是侯门夫人，算不上皇亲国戚，也不是高攀不得，只是陈家书香清贵，无钱无权，左右看不上，王氏未必不知，却能伏低做小到如此，总是为了儿女 又想起前世里三毛说的那句“如果我不喜欢，百万富翁我也不嫁，如果我喜欢，千万富翁我也嫁”十年悠悠宅中梦，这里的女子哪里敢有喜欢不喜欢的念头，思及此，胸口更是憋闷 赶着年下，老太太不愿耽搁，出了天津马不停蹄，只在通州略微歇歇，终是在年二十八这天到了京城的陈府，坐落在马蹄儿胡同，离皇宫十万八千里，但街市热闹，价格便宜，小七心里喜欢，听着地道京腔，很有点烟火气息，三进三出的院子算不得小，要住下两房上百口人，也是十分拥挤的，想来京城无论前后几百年，住房都是大问题啊 小七没见过魏姨娘，可能是幼时见过的，早已没了印象，想着传说中陈家的宠妾，不说弱柳扶风，也定是面若桃花的体面人，见了面说不得丑，也没有惊艳之感，只是寻常二十到三十岁上下的妇人，杏仁眼厚嘴唇塌鼻梁，衣衫是杭绸，戴的钗也是满街上的珠花样式，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能得陈雪歌这样颜色的姑娘实在难得 魏姨娘边往门口迎，边行礼，嘴里嚷嚷着，“总算是回来了，老爷这几天一直念叨着，若是在外面过年可如何使得，京中寒冷，两位太太、姐儿们和老夫人赶快往屋里头去吧，炭火盆早早升上的，两位老爷去了衙里，不得闲，说是晚上回来” 小七眼前一亮，看着吴氏从后头跟出来，提起裙摆就往前跑，“母亲！”嘴里喊着，给吴氏抱了满怀，从前日日在一起不觉得，分开这些个月，小七每每呕吐不止总想着有娘是真的好 “你这泼猴儿，高了不少，看着却是瘦了”吴氏量了量小七的头顶，又招呼大家往屋里走，“母亲嫂子一路可是辛苦，歌姐儿这几天发烧，我招呼她先别过来了，总是一家人，自有相见的时日” “这丫头吐了一路，只怕就等着跟你告状呢”老太太说了这句话，一家人笑起来往屋里走，如今全家在京中团圆，二老爷又升了官职，没有谁比得上老太太高兴 “母亲，咱们家房舍，您也看到了，比不上饶州的宅子，挤是挤了些，好歹人多着热闹”吴氏刚到时也犯愁 “京畿重地自然不比地方上，无妨，左右家中孩子不多，尚可居住”屋里暖和，老太太赶了这些天的路，也显得疲惫 吴氏赶忙挑拣重要的说：“小七雪琪雪娆几个姑娘就都住到小香居里去，那边有亭子石桥和池子，跟饶州里花坳流落一样，想必也喜欢，雪歌也在，这几天房子早就空出来打扫好了，哥儿们我想着，春哥儿已经结婚了，总不好再和弟弟们住，查氏的院子就在小香居旁边，姑嫂闲聊也方便，杰哥儿就跟罗煜住在前头，等栋哥儿来了京里也一并住着就行，您看可还有什么” “这样就很好，她们姐妹们一处，有姑娘的人家便是如此的，别看现在是挤着，三年五载嫁出去，家里面冷清下来，便想着今日的好了，都去吧，赶紧收拾收拾，各房饭食还是在各房里，费用各用，我跟着老大开小厨房，一路上乏得很，这几日也不必来请安了，适应水土，自在些”说着老太太摆摆手，众人行礼退出去，吴氏带着几个姑娘往后面走，外院管事接了哥儿们去前头，魏姨娘安排王氏和查氏的院子，一时间各自散去 小香居位置离正院有些距离，晚上漆黑风吹的冷，也看不得什么风景，只隐隐识得林子里的梅花开的甚好，只有雪琪是嫡女，自然要住院子的正房，旁的姑娘自己选，小七年纪最小，默默地不说话，雪娆也不客气，选了院子偏南的位置，玉菊还背后嘟囔，朝南暖和些，小七也不恼，本想着进了京里，有个自己的小院子，种些玉兰花，也还叫暮雪阁，如今看这光景，再想什么也是难的 吴氏似是看出她的心思，低声跟她说：“你屋子偏北，屋后头有块空地，我瞧着种些花草倒是极好，只是北方不比南方，有些娇花怕养不得” “多谢娘”小七心里想，这样总是好的罢 晚上洗漱一番换过衣裳，在吴氏屋里见了二老爷，和着栋哥儿、旭哥儿一块吃饭，旭哥儿快两岁，爹娘哥哥姐姐叫的清楚，爱吃肉，嗓门粗又胖嘟嘟的，二老爷笑着骂这小子长大莫不是也要学武，一语成谶，不过这些是后话 二老爷此次升至翰林院侍读学士，工资少差事多，翰林清苦，可自古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院也是学子们的必争之地了 “歌儿姐的婚事怎的订下如此的快，听大哥的意思聘礼已经下了的，到底大嫂还没进京，那孩子自己也不欢喜，这不是就病下了”吴氏挑了一筷子鱼夹给二老爷 “胡闹，婚姻大事哪里由得她一个姑娘家挑挑拣拣，此事你不必管，皇上上次咳血之后身子看着虽好，却到底不比从前，宫中久未采选，我如今升了官职，一旦开选，父亲的意思是咱们家要送姑娘进去” 吴氏一脸惶恐，皱着眉头说：“这，莫不是糊涂了，皇上这个年纪怎会选妃，就算选进去生了儿子，也等不到他长大封王的，皇子们又都大了……”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小七也明白，皇子们长大了就要开府，开府就要成亲，这成亲最快的便是选秀了，皇上的儿子们，好也不好，人人有机会，人人也没机会，老太爷竟是想着站队，陈家不是武将，要这些滔天的富贵有何用 “就是皇子们大了，父亲才动了心思，我和大哥琢磨着不妥” “自然不妥，如今有先皇后嫡长子在前，九皇子必是赐贤王在后，八皇子军中根基深厚，如此想，竟没有一个是不好的，旁人家高兴的事，放在皇家哥儿们个个都好，却是不好，只是，没有雪歌，雪琪雪娆这个年纪也怕……”丈夫在朝为官，吴氏也没只待在后宅，朝中动向早有耳闻，如今局势不明，贸然站队只会引火烧身，二老爷已入翰林，保不齐有将来入阁为相的一天 “你说得对，个个都好不如个个不好的，雪琪性子张扬，虽是嫡女没有城府当不得大业，雪娆，颜色上差了些，不说江南姑娘，就是京中有多少贵女，她且排不上，幸好我们小七年纪还小”二老爷说着摸了摸小七的头 小七吞咽着肉小声拉了拉二老爷的衣角，“父亲，左传里说凡有血气，皆有争心，想来皇子们亦算上有血气的男儿了” 二老爷大笑道我家姑娘小小年纪也知道男儿血气这样的话了，吴氏抱着旭哥儿也笑不停，“你倒是会读书，刚才怎的不和雪娆争一争那朝南的屋子？” “小七是女子，自然是没有血气，不敢争的了” 一时间笑声满堂 正月十五前，陈家都安安静静的，各屋各院忙着归置东西，休息精神，就连除夕晚上也不过是略坐坐，老太太招呼大家回去各自守岁 “四哥，你过来！”小七偷偷藏在二门里的矮树旁，看见陈昭杰连忙冲他招手 陈昭杰一看是小七，咧着嘴摇着扇子跑过来，“你怎的来二门了，可是二婶婶有事？” “是我的事，四哥哥去过灯节么” “自然，这京城哪有我没去过的地儿”陈昭杰说着又冲小七眨巴眼，“怎么？你也想去？那可不成，虽说灯节里姑娘也能上街上，二婶婶可会同意？” “诶呀你小点声，我就是说，如果我娘同意了，你能不能带我去？” “带你去可以，三姐和雪娆可别让我带，你别耽误我了，我今儿还有大事呢，你这要能成，回头让你身边丫头来寻我，二门人来人往的，你姑娘家少往门口凑”说着推小七往内院去，看她进去了，才撩开袍子往外头跑 前一阵每日昏睡，如今身子好起来，院子里走动，北方冬日里尤其寒冷，呵出的空气也能结成冰碴，午后的暖阳照在身上，也不觉得冷，紧了紧斗篷，才发现从正院往小香居走的路上那边梅花开的极好，白的红的掺杂在一起，红的妖艳、白的素净，相映成章，苦寒中也只有梅花，能盛放的如此热烈，想来这座宅子从前的主人定不是俗人 “把红色的插瓶，我给娘拿过去，白色的留着我晚上染指甲”修竹接过去，玉菊笑嘻嘻的说 “咱们姑娘也长大了，还知道染指甲” “什么染指甲，妹妹有什么好东西，倒也让姐姐看看”门口传进来雪琪的声音，要说住一个院子的好处，姐妹之间确实交往的深了些，过去雪琪雪娆不知道小七爱花，小七也不知雪琪爱金，雪娆赏玉，如今住在一起，谁爱吃红烧肉都是一清二楚的 “哪里有好东西，这瓶子白梅姐姐若喜欢，拿了便是” “谁要这劳什子，也就是你喜欢，屋里头烧炭，没两日就败了，落一地花瓣”小七也知她必然不喜，连忙拉她进来坐 “姐姐今日怎得闲” “成日里睡着，头也昏的很，想来你这走走，精神精神” “三姐可去看二姐了？” “祖母说了不许去，你忘啦，莫不是你偷偷去过” 回来第二天老太太就给各个院子传了话，不必装着兄弟姐妹情深过去探望，连除夕也没放出来，哪里是生病，看着倒像是禁足，门口两个粗使婆子凶神恶煞的半刻不歇 小七连连摆手吵着，“可不敢胡说，祖母说了不许去，小七自然也是没去的” “你看看你那个胆子”说着又左右看了看无人，悄声说，“听说是看不上人家公子，闹着不肯嫁呢，嫁不嫁还是她自己说了算的” “姐姐怎么知道的” 雪琪啧了一下，点了点小七的额头，“你管的倒是多，折了梅花，不是要往婶婶那去，赶紧走，正好赶上晚饭，我也要去我娘那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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