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半开的窗户朝外头看过去,阑干旁边坐着两个小丫头子,一个穿着淡青立领带嫩黄镶嵌的衣裳,另一个是一身浅灰,衣袖上还镶滚了一道淡白色牙边,两个人脑袋凑到一处轻轻的说着话,不时夹杂着一丝愉悦的笑声。 阑干旁边有一丛鸢尾花,长长尖细的绿叶随风招摇,绿叶丛中挑出数枝的花朵,淡紫色的花瓣上有一点点新鲜的橙黄,仿佛是锦缎上添了几根金线一般。谢芳锦趴在窗台上朝外边看着,春色正浓,兰园里很是宁静,仿佛府里大小姐悬梁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静得有些让她觉得窒息。 从盛隆侯府的长孙媳变成了远沐伯府的大小姐,看似身份不同,可本质却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她是定威伯府得宠的长小姐,可出阁以后却遭到了夫君的□□,而宋玥诗,她这苦命的表妹,很明显就是个不得宠的,今儿她出了事,自己园中的丫头都跟没事人一般,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没有一个替自己主子担心。 高门贵户里的奴婢们都是些捧高踩低的,一个个的眼睛势利不过,上头只要朝谁那边多看了两眼,他们就都一张笑脸儿迎上去了。 只是,谢芳锦很纳闷,身为远沐伯府的长小姐,宋玥诗是如何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虽然母亲早逝,可从外边的风评来看,宋大夫人也并未苛待她,她以前也曾问过宋玥诗府里生活是否如意,宋玥诗总是回答“尚可”两字。 那时候她并未放到心里去,只觉表妹这般说了,宋大夫人应该没有亏待她——毕竟宋玥诗不是她亲生的,能让继女觉得尚可,也算是个不错了。可现儿仔细一琢磨,这两个字却是大有文章。 芦花与荻花两人正在整理衣裳,谢芳锦盯着两人的后背看了许久,最终将喊她们过来打听的念头按捺了下去,自己现儿已经是宋玥诗,若张口询问以前的过往,只怕会暴露了自己借尸还魂的事,只能靠慢慢观察方能得出结论。 而且,自己……自己应该是已经断气了罢?李庆峰那几拳头正砸在她头上,然后她摔倒又撞到了额角,该是没有救回来,她魂魄离身,侥幸落到了断气的宋玥诗身上。自己过世了,盛隆侯府会如何对自己娘家交代?昨晚的事情几个贴身丫鬟看得清清楚楚,也不知道李家会如何让她们闭嘴? 她带过去的丫鬟婆子陪房有不少,但能进得内室的,也就是那几个贴身的陪嫁丫鬟。红英黄芪她们已经被李庆峰弄到了床榻上面,给个通房的身份或许就能让她们昧了良心,唯有一个待她忠心耿耿的白芷没有被李庆峰哄骗过去,也不知道现儿会被李家如何处置。 娘家得了消息又会是什么态度?祖父父亲或者不会将悲伤流露在外边,可祖母与母亲对她的疼爱却是真心实意的,还有她的那些兄弟姐妹,自小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若是得知她过世的消息,还不知会多么伤心呢。 她心事重重,趴着窗棂看外边一地碎金,随着春风吹拂,眼前渐渐漾起点点金黄,渐渐的迷了她的眼睛,让她只觉有些疲倦,将头枕在胳膊上,慢慢的睡沉了过去。 等及再睁开眼,谢芳锦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琉璃灯,明油大蜡烛牛油浸泡出来的灯芯,灯光明亮,一点点淡淡的烟从琉璃雕刻成的芙蓉花瓣间袅袅朝上边升腾了过去。 琉璃灯里映出了一张脸,四十余许年纪,细眉细眼,脸上堆着笑容,可谢芳锦怎么看着怎么都觉得有些假。 “玥诗,”坐在床边的宋大夫人手里端着一碗药汁,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盯紧了谢芳锦:“你可算是醒了过来!你可真真要将母亲急死哪!” 谢芳锦撑着坐了起来,斜靠在床上,淡淡一笑:“真是过意不去,让母亲这般挂念。” “玥诗,曹大夫先前过来给你诊脉,说你受了惊吓,要熬安魂药汤,我让他拣着最好的药开上,让芦花荻花给你熬了一个时辰。”宋大夫人一只手拿着银制的小汤匙不住的将那灰褐色的药汁搅动,脸上依旧是热络的笑容:“我知你不喜欢喝药,每次丫鬟们伺候你用药的时候都说苦,有时候使着小性子还会将药碗打翻,可现儿你不喝药可不行,经了这么大一件事情,如何能不好好将养着?” 银色的汤匙里盛着灰褐色药汁,被床边的灯光一照,淡淡的泛起光来。 谢芳锦低头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小汤匙,心中起疑,这位宋大夫人可真是厉害,软硬兼施的想让她喝下这碗药汁,也不知道里边究竟加的是什么料? “多谢母亲费心。”谢芳锦伸手将那只药碗接了过来捧在手里,又朝站在床边伺候的芦花点了点头:“你怎么就这般不知事,竟然让夫人来伺候我,莫非我远沐伯府是花了月例银子请你来享福的不成?” 芦花会意,赶紧上前一步将那汤匙接了过来:“夫人,我来伺候着我家姑娘罢。” 宋大夫人一愣,这边谢芳锦将药碗放在了桌子上,按着床板站起来:“母亲,夜深露重,您早些回去歇息罢,明日还要早起去给祖母请安帮着她理事儿呢,哪里有什么空闲功夫来管我?这人死过一回还有什么不能想通的?我不会再做傻事了,请母亲放心。” “啊……这就好,这就好。”宋大夫人讷讷说了一句,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腹中打了几遍稿子,她本做好了充分准备,想要拿一堆大道理来压着继女,可是现儿面前这小继女的模样,却容不得她再出声。 “荻花,还不快些寻了最亮的灯盏过来送了夫人回自己院子去。”谢芳锦朝站在门口的荻花吩咐了一句,慢慢走到了梳妆台前坐下,眼睛盯住了菱花镜里的自己,伸手捋了捋头发:“睡了大半日,这头发都乱糟糟的一片,芦花,你先来伺候我梳了头发再说。” “是。”芦花将汤匙放回到药碗里,挪着小步走到了梳妆台那边,伸手拿起玳瑁梳子低声问:“姑娘,想要梳个什么发髻?” 谢芳锦看着镜子中那张容颜精致的脸孔,微微笑了笑:“给我梳个如意髻罢,但愿从今日开始,事事顺心,一切如意。” 两盏琉璃绣球灯在青石小径上投下淡黄的两团微光,跟在后边走的行人身影模糊,小径上的影子不住的晃动,忽而长,忽而短,有时团到了一处,有时又迅速的分开。在这黑沉沉的暗夜里,一切都显得那般晦涩不明。 “她醒过来以后就是这样了?” 宋大夫人低声问着提着灯笼走在一侧的荻花:“怎么我越看越不明白了呢。” “夫人,或许正如大小姐所说,她已经死过一回,就什么都不怕了哪。”荻花慢腾腾的挪着步子,那脚步声就如踏在她心坎上一般,一点点的发颤。 “唔,那倒也是,毕竟是从鬼门关前转过一回的人了。”宋大夫人站定了身子,皱眉想了想,转过脸来盯住了荻花:“你们可得给我盯紧她一点,不能让她觉察出什么异样来!” “是。”荻花低头应了一声,心中微微发颤。 夫人还准备继续作妖下去? 或许夫人是铁了心要将那事情做到底,可姑娘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姑娘了。 世上有几个真心对自己继子继女好的呢?夫人看上去和善,京城里都说远沐伯府的大夫人真真是善心,对自己的继女全心全意,可谁又知道她暗地里的手段? 一行人渐行渐远,一球微光慢慢的朝前边去了,谢芳锦抓住了窗棂,声音冷冷:“去将这碗药倒了。” 芦花很听话的将那药碗端了起来,刚刚准备朝门外走,又听谢芳锦道:“倒到阑干旁边那花丛下边罢,让花儿也得些滋养。” “是。”芦花应了一声,撩起门帘迈步出去。 谢芳锦站在窗户边上,凝神看着阑干旁边的花朵,走廊悬挂着气死风灯,暖暖的一团黄色影子打在花朵上边,将那淡紫染成了微黄,芦花半蹲在花丛之侧,手中的药碗倾斜,一线灰褐色的药汁慢慢的倾泻而下,流入了她脚下黑色的土壤,地面上很快有一块暗黑的水渍,没过多久,那颜色便与泥土混成一处,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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