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庵正殿尊的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那雕像足足有十余尺高,莲花座,白玉台,上边坐着的菩萨,左手托着白玉净瓶,右手拿着甘露柳枝,慈眉善目,看上去和蔼可亲。菩萨遍身镀金,哪怕正殿的碧瓦将阳光阻断,可依旧能见着金身闪闪的发亮。 正殿中央摆着一个极大的铜香炉,多年承受香火,这个香炉已经成了暗灰颜色,沉沉的积了些黑色沉垢,香炉里插着几把线香,白色的烟雾袅袅的朝上方飘散,朦朦胧胧,将静心师太圆胖的脸模糊扭曲。 功德箱之侧摆着几条长凳,这是供前来上香的信男信女们坐的,此刻那边拥拥簇簇的围了一群人,谢芳锦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中间的那位夫人。 穿着石青色软纱罗衣裳,下边是同色起暗花八面云纹裙,发髻正中是一件点翠牡丹镶金边钗子,东珠流苏,红宝石坠子,看上去富贵无比。 谢芳锦眼圈一红,急急忙忙走上前去,朝那位夫人弯腰屈膝拜了下去:“母……姨母!” “玥诗,好孩子,你吃苦了!”谢大夫人站起身来,一把扶住谢芳锦:“你身子弱,莫要行这般大礼。” 听得此言,谢芳锦心中一暖,眼泪珠子不由得簌簌的掉了下来。她抬头看了看谢大夫人,只觉她虽然穿着依旧华贵,可眉目间却憔悴了不少,不由得有几分心痛,看起来母亲是为了她的事情清减如此罢? “玥诗,姨母得了你到碧云庵的信儿,心里头甚是难受,你这孩子也真是命苦,远沐伯府没人照拂你,竟被挤到此间来了!”谢大夫人仔细打量着谢芳锦,只见外甥女儿越发的瘦了,原来巴掌大的脸此刻更小了些,下巴尖尖,一双大眼睛便愈发显得更大了些,看上去楚楚可怜。 看着眼前的外甥女儿,想到了与自己天人永隔的女儿,谢大夫人有点忍不住,落了些眼泪珠子,谢芳锦一见谢大夫人这般模样,心中更是绞痛无比,她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谢大夫人,声音哽咽着喊道:“母亲,母亲!” 多久没有与母亲这般亲近了?又是多久没有这般呼唤过母亲这两个字了?这两字一出口,眼泪也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肆意的落在谢大夫人的肩膀之上。 谢大夫人听着外甥女儿喊自己母亲,身子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前芳锦在世撒娇时,正是这般抱着自己,口里娇滴滴软绵绵的喊着“母亲”,现在外甥女儿搂抱自己的姿势,与芳锦一般无二,只是“母亲”这两个字喊出来没有撒娇意味,多了几分深情与挂念。 外甥女儿……怎会喊自己母亲? 谢大夫人伸出手来,颤颤巍巍的抚摸过谢芳锦的头发,外甥女儿此刻与芳锦真是有几分相像,迷乱之间,自己几乎真把她当成了芳锦。 “玥诗,你怎么喊我母亲?”摸了摸谢芳锦柔软的头发,谢大夫人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莫是糊涂了,我是你的姨母啊。” 谢芳锦紧紧的抱着谢大夫人不肯撒手,这么久没有与母亲亲近,今日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她怎肯轻易放过?昔日她在定威伯府做女儿之时,从未觉得与母亲亲近有什么值得珍惜的,有时候甚至还觉得母亲管得太宽让她烦恼不堪,可经过生离死别,谢芳锦才发现,母亲的怀抱是多么温暖,能与母亲亲近乃是世间最宝贵之事。 “姨母,我母亲过世早,玥诗甚至都没见过她的模样,您是我母亲的长姐,素日对我也多有照拂,我见到姨母就如见到自己的母亲一般。在碧云庵住了十余日,从未有人探望,今日姨母过来,玥诗实在感激,只觉姨母乃是我最亲近之人,就如玥诗亲生母亲一般,故此……”谢芳锦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双手环抱住谢大夫人,脸庞不住在她鬓边磨蹭,眼泪一滴滴落在谢大夫人的脖颈里。 “玥诗,好孩子。”谢大夫人想到了自己过世的女儿,心中也是难过不已,眼泪就如檐下的雨珠一般落了个不住,又急又快:“以后你便喊我母亲罢,你那锦姐姐……” 谢芳锦心中一紧,她总算是听到了自己的消息。 “锦姐姐怎么了?” “夫人,擦擦眼泪罢。”水晶递过来一块帕子,眼睛也是红红的一圈。 谢大夫人接过帕子揿了揿眼角,可不揿还好,帕子一揿过去,那眼泪反而流得更多,她索性用帕子捂住眼睛,任凭着眼泪珠子将整块帕子都浸透:“你锦姐姐走了,还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今日我来碧云庵便是请静云师太给她做法事的。” “什么?走了?” 虽然自己已经猜到是这样的结果,可从别人口里听到自己的死讯,谢芳锦还是觉得有些吃惊有些茫然——那就是说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以后自己只能做宋玥诗,再也不是谢芳锦。 “是,走了。”谢大夫人吸了吸鼻子,一只手搂住了谢芳锦的腰,眼泪汪汪的看着她:“你喊我姨母也好,母亲也罢,都随便你,以后我就拿你当女儿看了。” 谢芳锦抱着谢大夫人不肯撒手,拼命的点着头应承:“玥诗早就想认姨母为母亲,又唯恐姨母嫌弃玥诗,今日得了姨母的示下,自然是要喊母亲的。” 谢大夫人闻得此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珠子又落了下来,她失去了女儿,外甥女失去了母亲,她们两人都有相同的感受,自然又觉得亲近了几分:“玥诗,我的好女儿!”她拿着帕子擦了擦谢芳锦的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只是母亲无能,没法子将你从碧云庵里弄出来!” 这可是正经事儿,谢芳锦挺直了后背:“母亲可接到我托人送来的信?” “信我收到了,只是母亲也不好直接插手你们远沐伯府的事情,故此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谢大夫人满脸愁容的望向谢芳锦:“我让勤勋将傅偲年找了过来……” “傅偲年?”谢芳锦愣了愣:“母亲找他何事?” “唉……”谢大夫人长长叹息一声:“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被易家退亲,这起因便是傅偲年,若是他答应娶你,既全了你的名声,又能让你从碧云庵脱身,岂非一举两得?” 谢芳锦大吃一惊,没想到母亲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让她嫁给傅偲年,那个京城有名的浪荡公子哥儿?谢大夫人见着谢芳锦这模样,心中略有愧疚,伸手轻轻拍了拍谢芳锦的背道:“我知道你可能觉得尴尬,但这也是最好的法子了,毕竟傅偲年也算是出身名门,才华容貌出众……” 才华容貌出众?谢芳锦不由得想起那日街头偶遇。 春风十里,落英缤纷,骑着白马的少年俊眉朗目,鼻梁高高,容貌确实俊美无俦,京城贵公子里算得上拔尖的人物。谢芳锦皱了皱眉,只可惜这人风评不好,众人都说他个性乖张离经叛道,不愿循规蹈矩,处事不拘一格。 只不过无论傅偲年是好是丑,她现在压根都没有想要成亲的想法,经历过李庆峰那般渣烂之人,她对婚姻之事已是敬谢不敏,昔日在家做闺女的时候是何等的逍遥自在,成亲之后处处受气,不仅人人都对她说要温顺要将夫君当做天,还要接受老侯夫人和李大夫人的各种刁难。现儿重活了一次,好不容易成了自由之身,她是不会和自己过意不去的。 “母亲,我不想与这个姓傅的有半分纠葛,您切莫为这事操心了。”谢芳锦快言快语表明自己态度:“我亲事被毁便是因此人而起,如何愿意再见他?我知母亲为我操心,只是真的没必要去找那人委曲求全。” 得了谢芳锦的回复,谢大夫人这才稍许放宽了些心思,劝说傅偲年未果,她一直觉得有些不舒服,没想到外甥女竟看不上他,这就让她愧疚之感减轻了许多。她微笑着揽住谢芳锦道:“玥诗,你想得对,傅偲年那厮狂妄之至,并非良配……” 谢大夫人忽然话锋一转,让谢芳锦有些错愕,听这话里的意思,傅偲年拒绝了母亲的提议?谢芳锦轻轻哼了一声,不过是太傅府里一个没甚名分的公子罢了,竟如此自视甚高,连远沐伯府的长小姐都看不上,难怪蹉跎到二十多岁还没定下亲事呢。 “玥诗,你莫要着急,母亲再去想想办法,看如何才能将你从碧云庵弄出去。”谢大夫人慈爱的望着怀中的谢芳锦,外甥女与她如此亲昵,让她此刻有一种感觉,她的芳锦已经回到了身边:“你在碧云庵里安心住着,母亲会经常派人来看你,你得空之时帮你锦姐姐佛前多上两炷香,多念几遍往生咒。” 谢芳锦听得心中隐隐作痛,她低眉应承:“母亲,我自然会清净三业,在佛前燃长香,合掌跪拜日夜诵经二十一遍,让菩萨保佑锦姐姐早登极乐。” “好孩子,好孩子……”谢大夫人抚摸着谢芳锦的头发,眼中泪光闪闪。 她的芳锦不在了,妹妹玉晴也不在了,以后玥诗就是她的女儿了,她要把玥诗当自己的亲生女儿,替妹妹好好照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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