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雨如磐。 小丫鬟用银剪子将乱晃的烛芯剪短，偷偷打量了床上的人一眼。半明半昧的昏暗光影中，床上的人影模糊朦胧，美得虚幻。一眼望去，她呼吸都不由放轻几分。 真好看，怪不得王爷会将苏姑娘接到府里。小丫鬟心中暗暗羡慕，脚下步子却轻得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掩门的刹那，一道惊雷自天边滚过，小丫鬟眼尖，注意到苏辰紧皱的眉心，心中一动，转身向主院走去。 ——苏辰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朦胧醒来时，她大半意识还沉浸在梦境中，怔怔盯着刺绣床幔看了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 门外的人耐性极佳，不恼不怒，敲门声规律得极富韵律，短时清脆，长时悠扬，从这动静中便能体会来人不加掩饰的好心情。 心中浮出一个猜测，苏辰起身披上衣服，疾步打开房门。 氤氲的潮湿雨雾中，沈言念清俊的侧脸线条愈发柔软。突然开门的缘故，他一只手还扬在半空中，嘴角却已自然而然勾了起来：“听丫头说你睡不安稳，我过来瞧瞧。” 半侧着身子给他让开进门的道路，苏辰低着头，放在身侧的手却紧张得将裙子揉作一团。 沈言念眼底的恍惚霎时被清明所取代，语气却愈发温柔：“可是害怕打雷？” 见她极轻点头，沈言念眼中如有一汪春水化开，温柔得几乎能将人溺毙其中。 不过匆匆对视一眼万年，苏辰就如受惊的小兽立刻移开视线。耳尖的红晕一路蔓延向下，不多时，她整只耳朵就变得剔透鲜红，宛若上好无暇血玉。 沈言念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有些虚晃。静默中，两人一坐一立，落在地上的影子恰巧交织一处，妥帖契合得分外和谐。 苏辰定定盯着那影子，眼中炽热的火苗灼得沈言念心尖都跟着轻轻颤抖。 像……太像了。 ……却又一点也都不像。 明明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容貌，那人却永远不会用这种痴情爱恋的眼神看他。 可笑他大权在握，动动手指就有大批贵女扑上来，却独独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心。更可悲的，他在苏辰藏不住的爱慕眼神注视下，心中竟生出一丝微妙的狼狈。 这眼神是他一直渴望却不可得的，他眷恋，却也痛恨。 转眼间，心中柔情被冷漠取代，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苏辰，无形中将她的一颗真心踩在脚下。 “小厨房煨着一盅凝神汤，我一会儿让人送来，你喝了再睡。” 不徐不疾的语调生来便多了重缠绵之感，苏辰点头应好，却不料沈言念突然欺身向前。清淡好闻的青竹香气传入鼻端，她下意识抬头，却见沈言念双目微阖，柔软的薄唇落在她的额间。 “照顾好自己，别让我忧心。” 耳中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句话，苏辰怔怔看着半开的房门，指尖慢慢抚上眉心。微凉的触感还残留在皮肤上，摄人的烧灼感却自眉心涌出，迅速席卷四肢百骸。 眼中攀上一层雾气，不复以往清明。她半抿着唇，面色不变，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却将心中情绪出卖得极为彻底：喜悦、纠结、黯然……最终在想到两人出身后尽数化为无解的痛苦。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她才彻底敛起情绪，低着头，木着脸，一勺勺将热气腾腾的汤水喝完。 暗卫前来回禀时，沈言念正捧茶对着一副画像发呆。画中女子身量纤长，眉眼柔和，却因手中半出鞘的长剑而添了些英气。 单看身量眉眼，和苏辰竟有九分相似。 沈言念定定看着画像，心思却不由飘到隔壁清苑。临走前苏辰那爱而不得的眼神如一记闷棍，狠狠敲在他的心上。 顶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又是那样的眼神，他几乎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即便心中不断强调着苏辰是个替身，无论人还是眼神都是假的，他仍有些心神动摇。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心心念念了一千多个日夜，骤然看到以假乱真的替代品，就如同瘾君子染上药一般，不可自拔地有些上瘾。 “……主子，陛下暗中派人开始寻找罗小姐了。” 心中一凛，沈言念双眼微眯，将一瞬闪现的危险念头强行压下去，忽略心中淡淡的不舍和微妙的痛意，摆手应道：“本王知道了。” 罗绮，沈言念爱而不得的画中人。 为了彻底折断她的羽翼，沈言念命人将她软禁在了京中一座偏僻的院子中。年节事忙，他一连半个月没去，看守的人一时松懈，竟被罗绮抓住漏洞逃了出去。 这一逃，恰好遇到了乔装打扮出宫的少年帝王。 美好事物总会引人驻足，美人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惊鸿一瞥，少年帝王却就此上心，多方打探寻找。 有所求，便无异于将致命弱点送到沈言念手中。 苏辰，恰是他准备的那把尖刀。 美人柔情似水，用得好了，却也浑身带毒。这本是他一早就定好的计划，眼下临到实施，他竟有些不舍起来…… 被自己的念头骇了一跳，沈言念面色发青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向着京中别院而去。 层层垂落的床幔中，清亮的女声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沈言念……你这个……疯子……” 修长的手掐着女子柔软的腰肢，沈言念瞳孔隐隐发红，神色骇人的一口咬在罗绮的肩上：“疯子就算下地狱，也要拉你一起。死心吧，你这辈子永远别想逃脱我！” 泪水悄然将枕头洇湿一片，罗绮紧紧咬着牙，眼底却多了丝挣扎的痛苦。 对上她的目光，沈言念第一次在罗绮面前想到别的女人。 明明是同样一张脸，苏辰看向他的眼神却是柔软的、明亮的，即便压抑着情愫，也美好得令他心口发烫。两相对比，他的心口好似突然被挖空一块，寒风呼啸灌入，冰凉而苦涩。 他心硬如铁，独独因罗绮一再妥协……为了她，甚至不惜将苏辰推进火坑，真的值得吗？ 他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却悲哀发现，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停不下来了。 从他为了控制住苏辰，借用手中权柄，随意安插罪名到苏父身上，害得她家破人亡、沦入奴籍后，他便再也无法停下前行的脚步。 纵然他现在驻足，命运也会推着他不断向前。 毕竟，苏辰只是一味令他有些上瘾的毒，罗绮于他而言，却是病入膏肓时唯一的解药。前者不过略微惦念，后者却割舍不掉。 他自幼聪颖，自然清楚究竟该如何取舍。 只是，终究有些不甘。 动作一顿，沈言念翻身躺在罗绮身侧，脸颊埋入她温暖的颈侧：“……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爱我呢？” 其声哀哀，如小兽低鸣，卑微得好似门外被暴雨随意冲刷的泥土。 罗绮倦极，迷蒙间眼睫微颤，却只是滚下一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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