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掰隔壁大娘家小猪的牙齿、放跑别人栓在溪边吃草的牛……她什么都做过。与这些事相比,她今天只是说话被自己口水给呛到了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但双兖还是开心不起来,他可是说了她是公主,她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先在人家面前出丑了。 双兖很消沉,头埋得更低了。 这次爷爷没再笑了,只是拿过了自己的烟杆道,“他是个好人,不会觉得你丢人的,说不定还觉得你可爱呢。” 双兖没精打采,头也不抬道,“骗——人——” 爷爷呵呵笑道,“爷爷怎么会骗你,不信的话你明天自己去问他。” 双兖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道,“他明天还会来?!” “是啊,会来。”爷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吁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道,“这个暑假他都要陪爷爷过喽。” 双兖从沙发上跳了下来,跑出了房门,头也不回地喊道,“爷爷,我出去玩了!” 爷爷摆摆手,“早点回来啊。” 双兖没跑远,就坐在屋子背后的菜地里往下面看。 溪边果然有牛在吃草。 这是她在乡下高兴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 牛和人不一样,勤勤恳恳还温吞老实,两只眼睛永远大且清澈,看着就很舒服。不像黄芳和赵灵芬的眼睛,总感觉有些发黄,一片浑浊。 双兖一边一根根揪着菜地里的杂草,一边想道:一个暑假,一个暑假哎……居然有快两个月的时间,她都可以见到刚才那个哥哥。 正面看清了脸,她已经把他认出来了。 孩子对世界的感知最为直观,谁好谁坏总是很清晰地就能烙印在他们心里。 刚才哥哥,是双兖见过的身上带着“城市味儿”的人里对她态度最平和的一个。 没有带着同情地打量她,也没有带着嫌弃地远离她,他落在双兖身上的目光温和平静,简单又淡然。双兖感觉得到他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孩子了,而不是穷人家的一个黄毛丫头。 她很高兴。 第二天一大早,双兖从床上爬起来,出去就见爷爷已经在外面了,老人一向醒得早。 双兖揉着惺忪的睡眼去洗干净脸,完全精神了之后,就有些犹豫现在该做什么了。 是出门去玩呢……还是在爷爷家等着呢? 她在城里除了学校周边哪儿也不敢去,被黄芳发现了她乱跑下场就会很惨。好不容易回到了乡下,她根本按捺不住自己一颗犹如脱缰野马的玩心,一直在屋里干等着有些无聊啊…… 于是她跑去问爷爷,“爷爷,昨天那个哥哥什么时候来?” “唔……中午以后吧。”爷爷想了想说。 “好,那我中午回来!”双兖又跑了出去。 现在离中午还早着呢,她不如先去玩了再回来。 爷爷在背后喊她,“双双,吃了东西再去玩——” “不饿——中午再回来吃——”很快她人就跑没影儿了。 隔壁家的大娘手上洗着新摘的豆子,念叨道,“去城里读了个书回来,成天还是就晓得野。” 爷爷偏着头卷着叶子烟,笑了笑道,“多读书,有好处。双双是个会有出息的姑娘。” “让她去城里读书花了不少钱吧。”中年女人咂了咂嘴,神情不屑。 她没文化,没上过学也不识字,总觉得男孩子读书挣钱就行了,女孩子安安分分学一下做饭洗衣,等长大点也就可以嫁了。 爷爷看了她一眼道,“我自己的钱,愿意花在哪儿,是我自己的事。” 中年女人闻言立时噤声了,脸色很不好看,但也不敢再发作。 爷爷是文化人,没退休之前是赶集那片儿镇上的书记员,说话很有分量。只是再有分量,他也管不着远在城里的儿媳妇。 以黄芳的脾性,她会怎么对双兖,他多少能猜到一些。 但是他老了,乡下的教育不行,只能让黄芳把双兖带走,出钱给她进学校就已经花去了他很多积蓄。 不过双兖读了一年书回来……却一个字都没跟他提过自己过得不好。 老人站在芭蕉树下,望着被云层遮住的太阳,沧桑道,“苦了我的双双喽。” 中年女人在他身后悄悄啐了一声,“生的儿子又不跟你双家姓,还不就是个赔钱货。” 中午到了饭点,双兖卡着时间回了爷爷家,吃了饭后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心焦火燎地去问爷爷,“爷爷,那个哥哥呢?” “哦,他啊。”爷爷在写毛笔字,一笔一画写完一首王国维的《少年游》才直起腰道,“走了。” “……走了?”双兖等了老半天,看爷爷写字的时候心里都跟被猫抓了似的耐不住,没想到等到最后那人已经走了。 “爷爷你不是说他中午以后来吗?!” 爷爷弯腰抚平被压折的宣纸,随口道,“今天早上你一走他就来了,午饭前走的。” 双兖抓着爷爷的袖口跳脚道,“爷爷爷爷!!” “又不是爷爷让他早来的。”爷爷握住她的手,从自己袖口上挪开,又道,“你不要再跑出去玩,不就能见到了。” 双兖闻言耷拉着眉眼应了一声,“哦。” 不能再出去玩了……好难过。 第二天双兖就没离开过屋子,早上起来以后把自己的暑假作业翻出来做,边做边等。这次又是等到了午饭后,人来了。 三十多度的天里,男生上身穿着短袖,但裤子却是长裤,他把裤脚一层层地卷高,一边的位置在膝盖上,一边在膝盖下面一点,脚下踩着一双拖鞋,像是木头做的,走路的时候会有“啪嗒啪嗒”的声音。 见他进了门,正在喝茶的爷爷放下杯子,招呼了一声,“言二,来啦。” 原来他叫言二,好奇怪的名字啊。心里这么想的双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名字更奇怪。 “下午好。”言二说着,目光在屋里扫视了一圈,双兖立刻埋下头去佯装继续写作业。言二往屋里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弯腰说了一句,“你好啊,公主。” 本来见他走近,双兖就有些紧张,这下更是惊得屁股都在椅子上弹了一下,结结巴巴道,“你,你好。” 言二点点头,又往爷爷那边去了。双兖悄悄从书本里抬起头,注意力不自觉地跟着他跑。 爷爷看见言二的装束,笑了一声,“木屐都穿上了,热吧?” 言二抬了抬脚,没说话。 爷爷找了个杯子倒了一杯茶出来,“乡下的粗茶,将就喝。” “谢谢双老。”言二在爷爷对面坐下,接过茶杯喝了一口道,“没那么讲究。” 爷爷啜着茶道,“知道热,还非要往我这儿跑。” 言二说,“功夫不负有心人。” “你啊……跟你爸一点都不像。”爷爷说。 “长得像就行了。”言二接道,“是亲生的。” 爷爷呵呵笑道,“你家就你这么一根独苗,那可不得是亲生的。” 言二没接话,爷爷也不再说话了。 双兖一开始还总爱往他俩那边看,过了会儿就不看了,专心写起了作业。 因为她发现这两个人竟然就是那么坐着、喝着茶,中途爷爷找了本书来看,而言二什么都没做,等到把一个下午消磨过去了,他起身告辞。 爷爷说,“去吧。” 经过双兖身边的时候,言二又弯下腰说,“再见,公主。” “宅,宅贱。”双兖紧张之下吐字都不清晰了,慌里慌张道,“我叫双兖,不是公主。” 言二闻言看了看爷爷,“双老取的好名字。” 爷爷谦虚地摇了摇头。 言二又转向双兖道,“我记住了。” 他走了以后,双兖无力地趴到了桌子上。桌面上的橡皮擦被她这个动作震得跳了起来,不轻不重地打在她鼻子上,然后滚了几圈掉在了地上。 爷爷走过来帮她捡起了橡皮擦放回桌面上,“写作业写累啦?” 双兖脸磕在桌面上,先是费劲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她不想跟爷爷解释了。不是写作业写累了,她是被自己蠢到了。 她先是在言二面前被口水呛到咳起来,现在又连句话都说不顺畅,表现得就像个傻子。 唉……她在学校被那么多人围攻都没紧张成这样。 真傻。 明天不能再这么傻了。 双兖做下了决定,努力控制自己的言行,在后来的几天里都维持了正常状态,没有再在见到言二的时候出什么差错。而爷爷和言二也照着老样子,每天除了相对无言外就没做过什么别的事,陪爷爷坐上一段时间言二就会离开。 事情稍微有了一点变化是在一个星期后的某个下午。 言二又来了,但是爷爷不在。 双兖说,“他去镇上赶集了。” “赶集?” “去买鸡蛋和面条,做长寿面。”双兖解释道,“之前买的吃完了。” “谁过生日?”言二问。 这天还是出着大太阳,但是还是早上,屋檐下那一块儿还没有被晒到,双兖站在门前,言二随手拿了把椅子坐在了屋檐下。 双兖看着他眨了眨眼,“我过生日。” 言二听了没什么反应。 双兖心里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但是言二坐在这里,她也不好走开,想了想就跑到屋子里给他倒了杯茶。 “给。”她把茶杯递给言二。 言二没有立刻接过去,先是侧过脸看了看她,才伸出一只手捏住了茶杯上面,没有碰到双兖的手。 “谢谢你,双兖。”言二说,“你过几岁生日?” 双兖是小孩,而且是个在城里不太招人待见的小孩,在乡下又和爷爷乡里乡亲们太熟了,说话都很随意,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跟她道谢,认真地带上了她的名字,并且还没有念错字。 双兖觉得这感觉有些奇特,但还不错,她响亮答道,“七岁!” “七岁啊。”言二说,“读二年级还是三年级?” “……一年级。”双兖说。 她的年龄在班上也算正常的,很多同学都是在六七岁读的一年级。 她不知道言二为什么这么问……他算错了? 双兖七岁的脑容量只够她想到这个原因,她补充道,“下学期就二年级了。” “也对。”言二似乎反应了过来,笑了笑,“是应该读一年级。” 双兖愣住了,自打回来爷爷家见到言二以后,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笑。 言二不常笑,但也不会让人感觉不好亲近或者反感,他的气质一看就跟孤僻冷漠不沾边。 他忽然笑起来,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一个笑容,但双兖还是像被传染了似的,立刻也跟着笑了笑。 言二笑的瞬间,她觉得天气在那一秒钟里似乎变得凉快了很多,热风里的味道干净又温柔。 言二问她,“收过生日礼物吗?” 双兖说,“没有。” 在乡下的时候,爷爷给她过生日的方式是做长寿面,买点小零食,运气比较好的时候,爷爷还可能顺手在市集上给她买个小玩具,但要说是正儿八经的生日礼物,她从没收到过。 看到班上偶尔有同学过生日,总能收到其他同学的一点小礼物,卡片啊杯子啊玩偶啊什么的,双兖心里还挺羡慕的。但她也只能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往那边看两眼而已,反正没人会送给她。 言二应了一声,“嗯。”他脸上又是淡淡的没表情了。 双兖摸不清他这个“嗯”是什么意思,但她也不去瞎琢磨,就这么站在言二身边她就感觉心里美滋滋的。 以前他来都是陪爷爷,今天爷爷不在他也没走,岂不就是在陪她了? 孩子一旦享受到大人的待遇,多半都会喜出望外,双兖也不外如是。 太阳晒到屋檐底下的时候,言二站起来眯了眯眼睛。 双兖觉得他肯定是要走了。 言二却暂时没动,只问她,“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现在做什么……言二走了的话…… 双兖说,“写作业。” 因为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她今天不会跑出去玩,那也就只能安安分分写作业了。 “好。”言二说着,活动了一下颈部,拿着杯子走近了屋子里,“你写吧。” ……这是要做什么? 双兖懵了一下,反应过来以后亦步亦趋跟了进去。 言二在沙发上坐下,双兖在她写作业的桌子前也坐下了,她的书本文具用完了都没收,直接放在上面第二天接着用。 言二就坐在双兖对面,她拿着铅笔感觉浑身不自在,比被赵灵芬盯着考试时还难受。 接连抖着手写了好几个错别字以后,双兖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看向言二,“你不走吗?” 言二抬了抬眼皮说,“不走。” 双兖手上用力,然后她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声音,手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削尖的铅笔芯被她压断了。 双兖懊恼地看了铅笔一眼,只能又拿起削笔刀来转转转。 棕色铅笔屑冒出一个个小的三角尖,铅笔芯慢慢露了出来,越来越尖,削到尖得不能再尖的时候,双兖停下了。 她把削笔刀转出来的铅笔屑倒在了一边,继续写字。 尖尖的铅笔尖划在纸上一点都不好写,时不时碎一点铅笔芯出来,她写着烦躁,开始唰唰唰地猛写,写了两行字……铅笔芯又断了。 搞什么啊?! 双兖有点气愤地把铅笔拍在了桌子上,书页都被她这一下震得先飘起来再慢悠悠地落下去。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只白皙干净的手在自己视线里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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