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庄在日落之后才从书房里出来,整个儿梅庄的下人都已经告知好了,所有人都得学会一句暗语,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出了门后回来必须得主动开口说暗语,否则不论是忘了,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都统统打发走人。 这条规矩发下来,在梅庄里做事的人心里都有些慌张,自从他们家女主人大病突然转好之后,整个儿梅庄都怪怪的,先是庄主对李慕容的态度怪怪的,再是近来梅庄不吃从何而来的出来的梅灯也怪怪的,众人都在私下议论。 夏庄出了书房便往后院走,将早就吩咐厨房做好的糕点拿在手上,他小心地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里面的桂花糕还热乎,嘴角轻笑,夏庄的脚步不由加快了一些。 李慕容醒来的时候正坐在自己房间的窗户旁,一只手撑着下巴,身上穿得并不多,不过她也丝毫不觉得冷,就在她醒来之前还在奈何桥上与姜青诉说话,好在对方要交代的都说得差不多了。 一直陪着她的丫鬟就在房间外头,两人隔着一道屏风,丫鬟布置好了饭菜之后开口:“夫人,都备好了。” 李慕容嗯了一声,慢慢起身朝外走,越过屏风瞧见桌上的菜色她才心口一跳,桌上放着的都是夏庄爱吃。 以往她和夏庄同桌吃饭时,桌上放着的都是她爱吃的菜,她与夏庄在口味上有些分歧,她喜欢吃甜,夏庄更爱吃辣,但每次都是夏庄让着她。 李慕容忽然陷入了回忆,她记得以前特地吩咐人将菜多放一点儿辣椒,夏庄瞧见了,便让人撤下去,吃辣对李慕容的身体并不好。 李慕容心里有些难过,问过他:“你总让着我,是否还跟我客气呢?” 夏庄当时说,每餐都吃李慕容爱吃的菜,李慕容吃起来开心,他便开心,由此还可以证明他们俩之间的感情,他的爱更深,又撒娇让李慕容让着他,就让他做这个爱得更深的人。 后来,桌上就没有过辣菜了。 回想至此,李慕容微微皱眉,姜青诉说,白天用她身体的是梅灵,即便是在后院生长了几十年的梅灵,与夏庄认识也不过才几天,如何能知道他的喜好,甚至连菜系,都很清楚。 “夫人,庄主过来了。”站在门口的丫鬟瞧见院子外头正快步走过来的夏庄,于是笑着回头喊了一声。 李慕容瞬间抬眸,瞧见了站在院子外的夏庄,对方手上还捧着一盒糕点,脸上挂着浅笑,李慕容瞧着对方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可是越笑,心里就越苦。 “夫人,今日我让厨房给你做了桂花糕。”夏庄入门后先是朝李慕容看了一眼,瞧见李慕容脸上的笑,眉眼更加柔和了几分,他将糕点放在桌上,才瞧见一桌子自己爱吃的东西,于是愣了愣。 李慕容开口:“怎么了?” 夏庄嘴角扯了扯,问:“你是梅姑娘,还是夫人?” 李慕容顿了顿,问他:“梅姑娘……是谁?” 夏庄朝她看去,瞧见李慕容眉眼柔和,并没有梅灵那般好动灵气,又见她轻轻咬着下唇,这是李慕容惯有的小习惯,于是立刻笑了起来:“没事,她只是一个不重要的人,来夫人,我们吃糕。” 李慕容嗯了一声跟着坐下,然后听见夏庄唤了丫鬟,将一桌子菜都撤下,换成李慕容爱吃的甜的过来。 与夏庄一起用了饭,两人便睡下了,实则李慕容睡不着,每回夏庄在她身侧入睡后她都是睁着眼睛等到天明的。 这一夜两人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李慕容将头轻轻靠在夏庄的肩膀上,听着对方的心跳声,而自己没有,有些伤感。 “夫君,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梅庄时的场景吗?”李慕容问他。 夏庄低声笑了笑,一天的疲惫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李慕容找他说话,他乐意回答,于是道:“我记得,那时岳父太忙了,只让一个下人带我熟悉路,说以后便让我在府里做个账房助手,后来我便与你擦身而过了。” 那时李慕容出自己住的院子,夏庄则要熟悉府中所有地方,两人相互对视的那一刻风将李慕容香囊上的铃铛给吹响了,夏庄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亦同样回头,视线相碰,然后李慕容浅笑低眸,伸手将发丝撩到耳后。 夏庄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曾经救过他一命的小姑娘长大成人,恍若仙子。 李慕容也永远记得那一天,在爹爹返回琅城的这条路,给她念了一路故事书的大哥哥,成了英俊挺拔的男人。 夏庄睡着了,浅浅的呼吸声响起来,热气就撒在李慕容的耳畔,她盯着床幔过了许久,这才掀开被子慢慢起身。 圆月挂高空,这个时辰府上除了巡逻守夜的两三人,其余的人都休息了,而巡逻的人主要都守在钱财较重的地方。 李慕容先是往梅庄大门的方向走,一路上没碰到下人,等到了大门口时看见冬日里靠在暖炉旁守在大门后头的家丁,她愣了愣。 以往梅庄大门不守人,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派人守着了,她不知道白日梅庄的事,于是将腰上挂着的丝帕摘下,顺着大门底下的缝隙塞到外头去,屋外有风,丝帕很快就被吹到了门口的石狮子旁。 李慕容走到守门的人旁边,瞧对方睡得沉,于是伸腿踢了踢他道:“醒醒。” 守门的人猛地睁开眼睛看着李慕容,然后吓了一跳,立刻起身:“夫……夫人!” “我的丝帕被风吹出去了,你去帮我捡过来。”李慕容说,那守门的恐怕是刚睡醒还不清醒,没问李慕容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也不问丝帕是怎么掉出去的,连忙点头就要开门。 大门打开,他果然看见了丝帕,人跨出门槛的时候还有些犹豫,毕竟白天庄主才下了死命令,但是瞧见一旁站着的李慕容,又见丝帕只在石狮子旁便没多想,跨步出去了。 李慕容在人去捡丝帕时,将大门后面放着做其他用处的竹竿子拿出来,再抬头,瞧见牌匾上干枯的梅花枝,她用竹竿子捅了好几下,终于给弄下来了,这才伸手拿起。 刚触碰的那一瞬,梅花枝便化成了粉末飞走了,她心中怔怔,也不管下人,转身便往府中走。 那下人还觉得奇怪,他刚一出门就刮风,丝帕飞来飞去好一会儿跟活了一样,好不容易拿到了,笑着回头打算跟李慕容邀功呢,结果李慕容却不在了。 下人伸手抓了抓头发不解,瞧见门口放着一根竹竿,心想怎么放这儿了,于是一同拿回了府中,关上了大门。 李慕容穿着单薄,一路往梅灵本体的院子那边走,她轻手轻脚,看见院子里拱门上挂着一排干枯中发了几颗嫩芽的爬山虎,伸手掀开,然后瞧见了院中的花儿。 祠堂这边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自从爹走了之后,也只有她会来这儿拜祭,然后上香,后来她身体病重了,大夫说少让她去香火重的地方,以免被鬼神之气冲撞了,所以祠堂这里也就荒芜了起来。 李慕容瞧着几乎快到自己膝盖高的野草,又看向正中间迎着寒风依旧开得漂亮的腊梅,心中恍惚,好似眼前出现了幻觉,居然能在腊梅树上,瞧见星星点点的萤光。 她慢慢朝腊梅树靠近,等走到跟前闻见风中传来的香味儿后,她才深吸一口气,回想起姜青诉的话。 “祠堂院中那棵梅花树便是梅灵本体,你的身体里有梅灵,而梅灵本体里有你的魂魄,只有你将身体里她的魂魄赶出去,让你自己的魂魄拼凑完全,我才能想办法带走你,保住夏庄的一命。” 姜青诉承认,她说这话糊弄占绝大部分,谁让李慕容单纯好骗呢,世道中像她这样的恶人多得去了,并不因为一个人的纯真善良,而想着守护她,反而耍些小心思,从她身上获得利益。 她在李慕容从奈何桥上离开了之后,便回到了阳间客栈,拉着单邪和沈长释到梅庄门口等着了。 是她让李慕容将梅庄牌匾上的梅花枝给弄下来的,李慕容的身体里有梅灵,由她摘花,花不反抗。少了那层束缚,他们进出自由,此刻,才能一起站在梅庄祠堂的顶上,瞧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 沈长释双手环胸见李慕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朝梅灵本体靠近,于是啧了一声说:“还是白大人有本事,三言两语就将人给骗了。” 姜青诉听见这话,嘴角慢慢勾起笑容,眼底却涌上了痛意,若非她知道人死了,成了鬼差、阴司是不会轻易感觉到痛处的,她就要觉得此刻心里的躁动与不安,就是心疼了。 “接下来就看无常大人的了,等到李慕容带着梅灵一同触碰到梅灵本体后,魂魄凌乱交错时,你应当能将我们都分离开来吧?”姜青诉双手背在身手微微抬起下巴,深吸一口气后感受着耳畔吹过的夜风。 沈长释一脸看戏的表情,姜青诉已经将视线挪开,单邪的目光先是放在了李慕容的身上,又落在了姜青诉的身上。 李慕容对姜青诉深信不疑,站上了腊梅树的旁边,瞧见上面每一根梅花枝上都开满了嫩黄色漂亮芬芳的花朵,脑海中想的是她方才下床偷偷溜出来前,看见的夏庄的脸。 鼻子一酸,她低头就要哭出来,伸手擦了擦眼角之后,抬起的手毅然决然地按在了梅花树的树干上,就此一刻,萦绕在腊梅周围的浅黄色萤光骤然凝聚成一条条光,如水中舞动的墨,形成光圈,将她包裹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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