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封了一夜嘴的沈长释第二日早上起床洗漱了下楼便瞧见坐在客站大堂不知从何而来文房四宝的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握着笔,眉心微皱,一脸为难。 沈长释几步加快凑过去看,姜青诉恐怕是写东西入神了,也不知是没注意到他还是注意到无法分心管他,依旧保持着那姿势,手中毛笔笔尖的墨都快干了,她也没有举动。 沈长释站在了她身后,双手背在腰后弯腰看过去。 门口揽客的小二坐在一条长凳子上打哈欠,账房不疾不徐地磨墨,此时屋外阳光刚起,暖金色一片顺着客栈的窗户洒了进来,刚好洒在了姜青诉的脸上与面前的纸上,那张纸上除了开头只写了单邪亲启四个字之外,再没有其他了。 沈长释见姜青诉还在发呆,于是问:“白大人写信呢?” 姜青诉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头朝沈长释瞥了一眼:“你可会写信?” 沈长释点头:“生前写过,死后不曾写了,写给谁看呢?” 姜青诉撇了撇嘴:“我亦是如此。” “你这不是写给无常大人看的吗?”沈长释转身在她右侧方位坐下,学她手撑下巴,哎呀了一声:“这砚台里的墨都快干了,您写了多久了?” “恐怕有一刻钟了吧……”姜青诉叹了口气。 “就写了这四个字啊?”沈长释扯了扯嘴角:“不过话说你为何要给无常大人写信啊?无常大人就在楼上,你想见随时可见,地府里也就你敢和无常大人有话直说,写这东西,岂不费神费力?” 姜青诉朝他瞥了一眼:“你懂什么?” 她只有先写完给单邪的十封信,才能写给赵尹的信啊,本想着她如今对单邪的心写几封情书来并不难,却没想昨天晚上翻来覆去连闭上眼睛休息都难,一早上爬起来叫醒了客栈里的人,让人给自己准备笔墨纸砚,匆匆落笔四个字,然后便停到了现在。 她没什么是不能与单邪说的,却偏偏面对这张纸,又没什么好说的。 “您先告诉我您要给无常大人写什么,说不定我能帮您出出主意呢。”沈长释说完这话,招呼了一下在门口打瞌睡的小二,让小二去弄两屉包子过来,又问姜青诉:“该不会是要写情书吧?” “你又知道?”姜青诉朝他眯起双眼,沈长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您昨日与我在大理寺中翻阅出来的几封情书,那上面的月章星句还少啊?随便借用一些嘛。” “满信纸的丽句清词是好看,那真心在哪儿?”姜青诉问。 沈长释一愣,伸手摸了摸下巴:“那我没辙了。” 姜青诉叹了口气:“让我给赵尹写情诗,古往今来诗句无数,随便套用都行,给单邪写……啧,难,你是没瞧见他满屋子的书,石板刻的都有,他存世太久,那些我们眼中的佳句在他那儿都不够看的。” 沈长释道:“你即有这份心,又担心什么?将想写的写下来就是了,反正他存世太久,什么旷世奇句没听过,你写什么于他而言都一样。” 姜青诉刚沾了墨的笔顿了顿,一滴墨水滴在了纸上,这话居然又被沈长释说中了,还当真不论她写什么金句良言,都是单邪看过的,不会再有惊喜。 小二将包子端上来,姜青诉推着沈长释的肩膀道:“一边儿吃去。” 沈长释哎了一声,端着包子到隔壁桌去了,姜青诉目光落在窗外,看着路上逐渐多起来的行人,心思百转,人之真心,往往很难放在纸上,字多字少并不重要,看信的人能懂就行了。 姜青诉垂眸,将那张已经毁了的纸揉成团,重新抽了一张纸,大笔一挥,一封信便成了,放在一旁晾干,上一张纸还没干,下一封信就写出来了。 一旁吃着包子的沈长释没瞧见她写了什么,不过看她写的那个速度,一张纸上不会超过五个字,这种情书,无常大人瞧见了恐怕会气死。 姜青诉都写好了,十张纸摊在了整张桌子上,她写不出表达爱意的金句良言,唯有将直白的一颗心放在单邪面前。 沈长释拿着包子凑过来,瞥了一眼纸上的字:“愿从今往后,你我两相知。就这十个字?!” 姜青诉对着沈长释微微一笑,点头道:“对啊。” “哎哟……也不知说您这情书是浪费纸呢,还是省了墨呀。”沈长释将包子吃完,啧嘴摇了摇头。 姜青诉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十个字,缺一不可,少一封都不成情书,拼在一起便是真情告白。” 她对单邪说不出那些至深至爱的话,她也没与单邪经历过多少大苦大难的坎坷,有些感情没有相互猜忌与折磨,更没有跌宕起伏潮起潮落,她自然而然喜欢这个人,这个人也自然而然对她好。 深情不移最难得,嘴上的天花乱坠谁都能说,正如沈长释所言,古往今来歌颂情深义重的美词佳句太多,却一样也用不到她与单邪身上,这段感情,能一直持续下去就最好,两相知,两不离,便是她的诉求了。 姜青诉又重新坐回了凳子上,拿起纸来开始折东西,沈长释问她:“您又是在干嘛?” “折十只纸鹤,让这十封情书飞到他心里去。”姜青诉抿嘴笑了笑,十封情书写完,她心情颇好。 “您就不怕他拆了纸鹤瞧见这里头总共就十个字和你急?”沈长释问完这话觉得很有可能,已经在考虑自己要不要离开京都一阵子,找钟留玩儿去了。 姜青诉眉眼弯弯,嘴角勾着笑道:“你不懂。” 她若将这信直接送出去,单邪看了或许感动,或许生气,但若将这信折成纸鹤,她还记得挂在那人房间里的两个保存完整的面具和那依旧碧绿的草蝴蝶,纸鹤信,他才舍不得拆,一直不拆,便一直不知道这信里写的究竟是十个字,还是千字书。 沈长释不知道姜青诉这心,若知道,肯定得嘀咕一句不愧是生前当过大官儿的,肚子里的弯弯肠子就是多。 姜青诉将十只纸鹤捧在手心,蹦蹦跳跳地往楼上跑。 沈长释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预料中的寒意。 姜青诉给赵尹写情书,单邪就在旁边看着,姜青诉的手边还放了一本诗词集,一边写一边在里头翻,每抄一句还要对着单邪说:“都是假的。” 单邪面前的桌案上放了十只纸鹤,他听见这话,眼睛朝姜青诉瞥了一眼,明知道这女人是装给自己看的,还是认栽了。 他伸手点了点面前的纸鹤,一股蓝幽幽的气度入了纸鹤之中,纸鹤翅膀煽动,居然翩翩飞舞了起来,十只纸鹤绕着单邪的身体成了一个圈,飞的姿势各不相同,有的还像蝴蝶一般落在了他的手上,动了动再度飞走。 姜青诉瞧他自个儿玩儿得也挺开心的,心里长舒一口气,写情书这事儿算是过去了。 姜青诉给赵尹写了三封信,每一封表露的心境都不相同,一封是在她刚当上大理寺卿时的心境,一封是她当上丞相时的心境,一封便是与证据中她和敌国将军传信的时间段,她入狱前几日的心境。 第一封,信中诉说她面对牢中刑罚、鲜血与恶臭时的痛苦,并表示一切为了赵尹她都能够忍受下去,只愿不负对方的信任。第二封,心中诉说她刚当上丞相交出权利时的无奈与难过,但终究因为爱慕赵尹,只要能帮他治理江山,有无实权并不在意。第三封,便是姜青诉实在想不起来那段时间究竟如何想的,胡编乱造的一些深爱之词,言辞直白明了,绝对能将人给骗过去。 姜青诉将三封信放在了单邪面前,单邪正在玩儿纸鹤,抬眸朝她看了一眼:“怎么了?” 姜青诉道:“麻烦你帮我把它变旧。” 经过了二十多年,纸墨都不可能这么新,单邪听了她的话,拿起桌面上的扇子对着那三封信纸轻轻一扇,信纸被风吹落,顺着边缘逐渐变黄,染上了痕迹,直至落地时,已是边角毛躁,带着霉味儿的旧信了。 姜青诉将信折好了放在怀里,问单邪:“昨天与我说好的,现在可要陪我一起出去?” “去哪儿?”单邪问她。 姜青诉道:“我曾经的家。” 她到京都听客栈里的小二说了,即便当年她是叛国死的,赵尹还是给了她体面的安葬,从那之后姜府里就没人再住了,赵尹恐怕是想保持它原本的样子,里面的东西一样也没往外搬,也没找人翻修,只是在姜府正门与偏门都有两人看守。 姜青诉要进去还得找个说法,便去诗书茶楼找了陆馨,假借与对方出来买书之由将人带入小巷中再附身而上,许文偌给的令牌单邪拿在手中,交给了姜青诉后,单邪隐身,姜青诉从巷子里出来便成了陆馨,直接往姜府的方向走。 京都有三处姜青诉不太愿意去,一是皇城,二是午门,三便是姜府。 姜府毕竟是她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爹、娘、弟弟、妹妹,她所有的亲人与回忆都在其中,姜青诉看透生死,能对故人释怀,对故土,终究是有情感的。 她顺着熟悉的街道走过,二十多年了,那些街道早就变了模样,她都快要想不起来这些地方原来的样子,直至走到了姜府前,唯有这一处还与以往相同。前的柳树落了白雪,几十年过去又粗壮了不少,两口石狮子的脚边恐怕还有她儿时贪玩,用堂兄的小刀在上面刻下的月牙痕迹。 姜青诉刚走到门前,天空又开始飘雪了,分明早上还出了太阳,这会儿天又沉了下来。 守在门前的两个官兵见她走近,伸手阻拦:“旧府不得入内。” 姜青诉看着姜府门前的牌匾,牌匾上的金漆已经斑驳了,她的眼前被白雪遮住些许,姜府两个字看起来都不算清晰。 她抿了抿嘴,从怀中拿出许文偌给的令牌,守门的人互相看了一眼,拱手道:“原来是大理寺的大人,请恕小人眼拙。” 姜青诉将令牌收起,脚下放缓,走到门前她轻轻伸手一推,门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映入眼前的院子已经蒙上了一层灰色,蛛网结了一片,白雪深深。 她牵起裙摆一步跨入,这一瞬,似乎回到了四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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