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络石的伤没好,所以俩人也没急着离开这里,反而是安心地在这儿住了下来,偶尔去外面集市溜溜弯,闲暇时赏赏花饮饮茶,倒也是难得逍遥自在。 李白从小习剑,一日不练剑就手痒,平日里总是裴络石陪着一同练,但他这次伤得太重,手腕使不上重力,医治的大夫甚至说他日后可能再也练不了剑了。李白自是不肯相信,待裴络石伤好的差不多了的时候,便天天拉着他到客栈后院里来,一招一式的从头开始教他,他甚至跟裴络石笑言称:“我天天这样教你,日后你可得唤我句师父了。” 裴络石顺着他的话,笑着应答道:“说的也是,师父。” 结果话音还未落下时,他便趁李白微微愣神之际,一剑挑破了他腰间酒葫芦的悬线。 那木色的酒葫芦轱辘轱辘地滚落到地上,恰好滚到了裴络石的脚下,他弯腰拾起来,在手上随意抛了两下,笑意朗朗地回望向李白,只是笑,却不发一言。 李白也随之哈哈大笑起来,双手抱臂边摇头边感叹道:“络石啊,你可是学坏了。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裴络石哼笑一声,绿袖一拂,将酒葫芦随手往他怀里抛去,然后提了剑背着手晃晃悠悠地往屋子里走去。他走了两步,见李白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没动,侧身喊他:“愣着干嘛,该吃饭了。” 曦光恰好在刚才他转身的一刻落进了裴络石的眸中,那一瞬李白仿佛从他眼睛里看见了很多不熟悉的东西,山河日月,红尘俗世,多到吓人,显得复杂又陌生。 李白怔了怔,再回神望向裴络石时,刚才的那种微妙的感觉又消失了。他暗自摇摇头,摆脱了那些不合实际的想法后,笑着大声回应了句“来了”后,提步追了上去。 ******* 有些时候,故事的转折往往就发生在一个极微小的细节中。 说来也巧,那日李白闲来无事去裴络石的房间里找他,见他不在也没急着离开,想坐着等他回来。 忘记是因为什么了,可能就是李白无意掉落的一个东西不小心滚到了床下面,他伸手去寻,却无意摸到了一个包裹,拉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些名贵珠宝,熠熠生辉的模样,李白之前从未见过。 吸引他目光的是众多珠宝里混杂着的一块儿铜牌,巴掌大小,相比于那些名贵物件简直称得上是不起眼了。 李白拿起它,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块牌子。 它的正反两面都被刻了字,一面写着雾隐阁,而另一面则像是个名字,只有两个字—— 廿一。 这些东西弄得李白头脑发懵,他刻意地去摒弃一些不好的猜测,到头来整个人却都是恍恍惚惚的。 正在这时,裴络石恰好推门进来,他看见李白站在床边时愣了一下,但没有多想,只是自然而然地笑问他说:“你怎会在这儿?找我有事吗?” 李白缓缓站起身,没说话,也没动,只是神色不明地凝视着裴络石,眼带探究。 裴络石有些疑惑,偏头笑笑,不明所以,“你到底怎么了?” “这是什么?”李白举起了手中的铜牌,一字一顿地问道。 他动作很慢,像是手上拿着的东西有千斤重一般。 整个屋子似乎在这一霎那突然静了下来,只听得到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裴络石沉默了一瞬,伸手接过那块牌子,勾唇笑笑说:“没什么东西,一些旧物罢了。” 谁知李白突然一下子发难,往前跨了两步,猛地拽开了裴络石的衣领。忽然间,他像是被定格在了原地似的,睁大了双目,攥着裴络石衣领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隔了片刻,他才低哑着声音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你一直不肯让我帮你上药。你根本就不是络石,络石的锁骨处有个胎记,你却没有……你这个赝品,你把络石藏到哪里去了?!” 他的声音由小到大,越来越大,最后直接变成了愤怒的嘶吼。 “对啊,我不是他。”廿一见事情已经败露,也没再继续编下去,反而是直截了当地承认了,“真正的裴络石早就死了。” 李白它听到这话后目眦俱裂,眼眶通红,似是有血欲滴,揪着他衣领,死死瞪着他,像是下一秒就忍不住一剑杀了他。 廿一看见李白这副表情,心里五味杂陈,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一步没有退让,反是步步紧逼地轻声说道:“你看,他的脸还被我割下来了,现在正服服帖帖地长在我的脸上呢。” ——他的脸还被我割下来了。 这句话彻底刺激到了李白,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撕廿一的脸,廿一抬手挡住他的胳膊,往旁闪躲了一下,望着李白冷笑一声,骗他说:“没用的,撕不下来了,这以后就是我的脸了。” 李白再也忍不住,整个人都濒临崩溃的边缘,他突兀的阴冷笑了几声后,直接伸手死死掐住廿一的脖子,手上青筋毕露,一看就下了狠劲儿。廿一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双眼,脸憋得通红,仍紧咬着唇不肯求饶。李白凝了他几秒钟,眼前人的脸让他始终下不去死手,他恶狠狠松了手,将廿一重重地甩向一边地上,咬牙切齿地吐了两个字: “渣滓。” 廿一俯在地上半晌没动,他的手和胳膊被擦破出大片血痕,殷殷渗着红。他垂下眸缓了口气,心里突然莫名有点儿想发笑,偷来的时光啊,这么快就结束了。 “络石他在哪里?如果你不说,我今天就杀了你。” 李白拿剑居高临下的指向他,声音似淬了冰,眼里尽是厌恶和恨意。 廿一抬眸望他,沉默良久,忽然压低眉眼勾唇笑了下,声音嘶哑,眸里却似有着狡黠:“我把他埋在了那座破庙的后面,你快去吧,不然真该找不到他了。” 李白盯了他一会儿,将目光移开,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句:“若是你敢骗我,我定饶不了你。”说完后便没再耽搁,收了剑飞快地跑出了门。 空荡荡的屋子,余了廿一一个人孤零零趴俯在地上,无声无息地笑着,从背后只能看见他微微颤动的肩膀,还有胳膊上顺着绷起的青筋往下流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是殷红的泪。 廿一想,李白这人可真是痴愚,他骗了他一次,就会骗他第二次。 怎么还不明白呢。 ******* 那个教他易容的长须老师父神秘兮兮地对廿一说:“你知道怎么让别人的脸长在自己脸上吗?” 廿一疑惑摇头。 他嘿嘿一笑,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小瓷瓶,晃了晃,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得意之情:“把那个人的脸完好的割下来,一分一毫都不能损伤,然后抹上这个秘药,再把那人的面皮敷上去,三天后,便能变得毫无破绽。” “不过,”老师父顿了顿,话锋一转,“代价也是不小,换了别人的脸后,自己的脸就要不了了,而且那三天会痛苦难忍,所以这东西极少有人用过。” 廿一曾以为他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用上这个玩意儿,但这次毕竟是头一次执行任务,临行之前他还是随手将老师父送他的这瓶秘药塞进了衣服里。 偏偏是,造化弄人。 既然裴络石已经死了,那他可不可以借用他的脸来度过这次难关,廿一如是想。 他摩挲了一下那个小瓷瓶,手里拿着的剑刃悬在裴络石脸上,犹豫了好久。 天渐渐泛亮,鸟鸣惊彻山林,又是新的一天。 裴络石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长睫紧闭,仍是那副俊秀清柔的模样,只是脸色已经开始显出不正常的苍白来了。 剑刃离他的脸一寸一寸慢慢接近。 廿一心里默念了一句:“对不住了。” …… 老师父有句话可真没作假,那三天当真是疼到极致,简直是度秒如年。廿一浑身被汗浸得通透,浑身止不住抽搐,甚至有无数次他都拿起了剑想要直接自尽,后来想起那掌事的丑恶嘴脸,又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后来他渐渐清醒过来,刚得了些力气,就没带停歇地背起裴络石往庙外走去,他往山上又爬了会儿,找了片树少的地方,在一棵小树苗下,开始徒手挖土。廿一自己都不知道挖了有多久,挖到剑刃都崩开,双手也渗了血,才刚刚好够将他葬进去。 填好土后廿一没急着离开,他去周围的林子里寻了几块大的石头,还在一棵叫不上名的树下拾了几朵白色的五瓣花。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石块堆成一圈,又把那几朵花轻轻放在坟上,然后直挺挺地跪下,恭恭敬敬地朝着裴络石的墓磕了三个响头后,这才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 往下走的路上他隐约听见附近貌似有动静,没多想便往附近一个山洞里藏了过去,果然没过多久,李白持剑寻找的身影便从不远处闪过。廿一敛了敛眉目,忽又转了主意,他在埋裴络石之前便连同身上的衣服一并换了过来,也就是说,从今以后,他就是裴络石,既然如此,何不好好利用这个身份呢。 山里地形复杂,他赶了近路,提前将裴络石的发带扔在离破庙不远的杂草中,凑巧的是那边的分岔路上还有他背着裴络石时滴落的血迹。廿一提前回到庙里,思考了一下,根据身上绿衫留下伤的大致位置,提起剑就往胸口捅了一下,他刺的极有技巧,看上去严重,但实际上却伤得很轻。 后来的事情就如之前说的那样,李白跟着血迹寻到破庙,救回了奄奄一息的“裴络石”。 ******* 李白他挖遍了山神庙的四周,都没找到裴络石的尸体。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又被那人骗了,等他再重新马不停蹄地回到客栈时,廿一已经不见了踪影。 顶着裴络石的脸,彻底销声匿迹。 用了好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从那以后,李白行走江湖又有了另一个目的——找到廿一,找到雾隐阁。后来听闻了游仙枕后,他又想寻到游仙枕,在梦里再去见裴络石一次。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游仙枕是举世之宝,经手的都是皇族贵胄,他一个小小平民,哪里那么轻易得见呢? 李白不在乎,他想再见裴络石一面,想让他亲口告诉他一切的前因后果。 他俩相识十几年,有同袍之谊,更有挚亲之情,是那种可以为对方赴汤蹈火,超越一切海誓山盟的感情。 可是自裴络石死后,李白夜夜入梦,却真的一次都没有见过他。 真的,哪怕一句告别都没有。 何时能再梦回过往,又见当年拂袖生风少年郎。 ******* 任谁都没想到,相遇来的那么猝不及防。 李白头一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一面想要趁这个机会杀了廿一,但另一面却是近在咫尺的游仙枕。 他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放弃了杀死廿一的这个想法。一是因为摸不清那人的真正底细,二是为了甘棠,而三……李白垂下眸遮住了眼底欲出的情绪,三则是为了见到裴络石,有了游仙枕,便可以枕梦游仙。 廿一也没想到会隔了许久重新再见到李白,他以为两人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当李白喊他“络石”这两个字时,他着实恍惚了一阵,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自从那次回到雾隐阁后,廿一便一改往日隐忍退缩的态度,彻底显露了所有锋芒,不仅报了之前的仇,也一举在雾隐阁里有了声名。说起来奇怪,雾隐阁有个的规矩,就是真正有能力留在雾隐阁的人左手手腕处都会纹上一个属于自己的标志。当雾隐阁的阁主问他想要纹什么时,廿一甚至没有思考,直接脱口而出。 ——我想纹朵络石花。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廿一轻轻抚了抚左手腕,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他看向李白,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他持剑的右手上。两人朝夕相对了几个月,自然算是有些了解,李白这人不会说谎,当他一旦有想要骗人的想法时,右手小指就会不自觉地摩挲,这个小习惯可能他连自己都不太清楚。 廿一笑笑,心里却是一阵坦然。 他说:“李白,我不欠你了。” ******* 本来廿一私自放走李白,弄丢了游仙枕的事是可以瞒下来的,但也不知是怎么走漏了风声。 阁主大怒,亲自质问游仙枕的下落,廿一却始终不发一言,不管怎样逼问都不开口。后周围那些人煽风点火,说廿一对雾隐阁早就不忠,留下就是个祸害。 一锤定音,廿一这次必死无疑。 后来趁了一个看守松懈的晚上,廿一易容逃了出去,结果还没跑多远就被人发现了。紧接着雾隐阁就派了人,并下了死令,不死不休的追杀他。 他自知这一回逃不过去了。 但最后,还想再做一件事。 廿一一路上多次易容,顺利逃到了洛阳城郊的那座荒山。他刻意引着后面雾隐阁的人四处兜转,利用山里的林木和碎石做掩护,竟也让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天色已近黄昏,如好久之前的那次一样,烟霞漫天。 他又回到了埋葬裴络石的那棵树底下。 当时还弱弱小小的树苗,这时已长成了将近一人高的小树,翠郁又挺拔,像极了最初那个朗朗眉目,神采飞扬的俊秀少年。 廿一笑笑,缓缓半蹲于树下,用手温柔的摩挲了摩挲树干,眼里似泛着光。 身后远远传来悉悉索索的凌乱脚步声。 他没敢再耽搁,反手从剑鞘中抽出剑,开始掘土,他的速度极快,没多久就挖了很深。 廿一将身上一直带着的木盒放在了地上。 阳光正好,从树叶的缝隙中斑驳地落在他眼里,竟难得看出几分不多见的温柔。 他又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锋利又凛冽,泠泠闪着寒光。 如影,手起刀落。 一张面皮扑簌簌地轻飘在了木盒里,完好无比,只是染了血,似有几分凄艳。 那是裴络石的面皮。 当时从他脸上寸寸割下的,却覆于另一个人脸上多年的面皮。 今日,终于能够完好无损的还给他了。 木盒被轻轻扣阖上了盖子,妥善安放于刚挖的坑里,一点一点,缓缓地填上了土,直至再也看不出痕迹来。 血顺着廿一的鬓边和脖颈流到地上,很快便浸染成了一片,粘腻又深邃。 他像是感觉不到脸上的疼似的,伸手拂袖轻轻擦了擦地上滴落的斑斑血迹,边擦边说了一句: “真羡慕啊。” 语带艳羡,也不知他到底是在羡慕些什么。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都能听到剑刃破空指过来的声音。 廿一背对着直起身,不急不缓,还拍了拍衣服上落的灰尘。 “别逃了,你逃不了的,束手就擒吧。”身后雾隐阁的人厉声喝道。 廿一背着身,垂着头,没说话。 气氛一触即发。 那人曾被他戏弄良久,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又见他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便再也忍不住,持剑就往前劈去。 廿一向后撤了一步,终于肯转过了身。 突然一下子静了下来,其余人惊呼出声。 那是睚眦如厉鬼的一张脸,皮肉都粘连在了一起,脸上无一完好之处,血迹斑驳,甚至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血。 廿一见其他人这副表情,扯嘴冷笑了一下,更显得面目可怖。 刀刃袭来的时候,他没多做反抗,恰巧的是,如今刺向他胸口的位置,与裴络石当时受伤的地方如出一辙。 像是命运开的玩笑。 廿一缓缓地向后坠去,他感觉有些累,然后安静地闭阖上了眼,丑陋残恶的脸庞这时也没那么吓人了,竟隐隐能从中看出过去俊秀脱俗的眉眼。 闭上眼的瞬间他又想起了那颗小小的蜜饯。 世间本苦。 廿一费力地睁开眼,空中最后一缕霞光即将消散殆尽,他想,总算都不相欠了,可惜的是,连句告别都没有说成。 就这样吧,太累了。 然后,他微笑着彻底闭上了双眼。 再也没有睁开过。 【此生无终,无言而终。】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