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扫了一眼此刻的翠菊,一身半新不旧的水蓝软缎衣裳,松松挽了个堕马髻,鬓边只有两支银簪子,满是一副老实本分、一心伺候主母的乖顺姨娘模样。 这就是翠菊的高明之处了,不论腹中有多少个心眼儿,外面上总是规规矩矩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尤其齐氏改嫁到寇家之后除了寇玉萝这一个女儿之外就再无所处,翠菊硬是在满屋子通房侍妾当中第一个生了庶子寇腾,且每日里上赶着教导儿子怎么好好孝顺嫡母,让寇腾从小就知道怎么口蜜腹剑,把表面功夫做的滴水不漏。所以到寇腾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正式开了寇家祠堂,记在了齐氏名下算作嫡子。 一年一年下来,连齐氏当年陪嫁的丫鬟和陪房嬷嬷们都靠了后,翠菊这个戏子出身的姨娘反成了齐氏身边最得用的人。 若说鲁嬷嬷给齐氏的献策献计能有六成,剩下的四成便都是翠菊的,但往往也是这四成更厉害得多。 今日里齐氏的这番做派说辞,言谈间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那点子半文半白的对仗与押韵,想来就是翠菊的手笔。 想到这里,俞菱心便微微侧目望了望温嬷嬷:“既然如此,不若嬷嬷到廊下吃茶坐一坐,我且与我娘说说话。” 齐氏一怔,随即便笑笑:“菱儿,你真是贴心。鲁嬷嬷,去给温嬷嬷上茶点,到前头花厅里坐坐。” 温嬷嬷起身微微一福:“寇太太客气了,老奴不敢这样拿大,还是院子里等着姑娘就好。” “这如何使得,如今还是热的紧,院子里药味又大。老姐姐要不然到厢房里坐坐?”说着,鲁嬷嬷便引着温嬷嬷与霜叶等人出去了,翠菊也退到了房门外。 “娘,您有什么私房话,便说吧。”一时房间里清净下来,俞菱心主动坐到了齐氏的床边,又仔细望向齐氏。 她的容貌其实与母亲还是很像的,此刻看着齐氏这样满面病容的憔悴打扮,依旧能看出五官面容之中的丽色过人。只是坐的近了,便能越发清楚看见齐氏眉心与嘴角的细纹,以及眼下隐隐的乌青。 齐氏也望向俞菱心,眼前的少女容色比自己更加清丽秀艳,面容中又多了几分以前似乎没有的大气与明朗,一时间竟似有些陌生了。 不过这样的恍惚也就是一瞬间,下一刻,齐氏还是看见了俞菱心耳边那对温润的碧玉珠耳坠,发鬓间流光熠熠的点翠宝石钗子,轻咳了一声,才低声道:“菱儿,娘实在是觉着,有几分对不住你。当年与你爹和离,不拘是谁的不是,到底是苦了你,自小就没有娘在身边。如今,娘是要离京了,每每想到以后怕是见不到你了,心里,就跟刀扎一样。” “历来京官外放,都是三年一任。”俞菱心听着齐氏的声音似乎当真有几分诚恳,心下越发不大相信,但也想知道到底齐氏是有什么算盘,便含糊着宽慰道,“寇大人若是在江州有些政绩,将来还是能再回京的。” 其实这话还真不是虚言,寇显这个人虽然出身低些,但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政务上有些本事的。前世里在江州任上做的有声有色,加之京城局势动荡,所以第二任还没满,就被重新调回了京城,补进了工部。 “天子脚下的官,哪里是那么好重新补回来的。”齐氏微微垂了眼帘,“再说,便是再三年六载之后再回来,你也该出阁嫁人,咱们母女能这样说话的机会,也少了许多不是?” 俞菱心只好再轻应了一声,同样微微垂目,连面上的感动之色都不太愿意再做出来。 上辈子她被齐氏带去了江州之后,哪里有什么母女好生说话的日子。不是为了回京的事情,就是为了嫁妆的事情,大闹小闹,总没几日消停。到后来京里格局动荡,俞伯晟也不希望俞菱心回京之后,齐氏又总拿着她是长女、识文断字等等由头将家务丢给她处理,全然不管她作为一个俞家女在寇家里如何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艰难。 这样的“母女说话”,当真是不说也罢。 齐氏这边见俞菱心也似乎是静静低了头,便又说了几句意思差不多的温言软语,意思里总是如何的舍不得她。 半晌之后,虽然见俞菱心也没如何感动到要哭出来,或是说一句“我若是能与娘一起去便好了”的话,但齐氏已经快没有什么软话能再重说一回,才终于透出了点旁的意思:“这几日里,我睡得特别不安稳。除了想你想的紧,就是常梦见老太太。” 俞菱心抬眼望向齐氏:“您是说,齐太夫人?” 齐氏点了点头,眼眸里竟似有些真切的哀伤:“菱姐儿,你是知道的。娘我这个昌德伯府嫡女的身份,不过是个记名的。到底还是姨娘生的,满府里真正疼我的,也就是老太太了。” 俞菱心点点头,这个她确实知道。齐氏是齐家的庶出第三女,生母姨娘原本是齐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很讨齐太夫人喜欢。后来齐太夫人做主给老侯爷做姨娘,生了齐氏。齐氏与其母一样,美貌极为出众,就一直养在齐太夫人身边。 齐太夫人原本是武将之女,年轻时好像还随着父兄上过战场的,脾气火爆至极,齐氏的脾气说不得也是从那位太夫人身边学来的。只是可惜,齐氏却没齐太夫人的资本与命数。 “你小的时候,太夫人也是抱过你的。”齐氏继续道,“就是你的嫁妆,当中也有太夫人的体己。所以娘想着,这次去江州,中间会经过常州,刚好去齐家祖坟和宗祠里拜祭太夫人,你要不要与娘一起去?” 这最后一句说的漫不经心,好像是一句最平常不过的问话,就如同要不要吃茶吃点心一样。 然而俞菱心却立时明白了,这一句话,才是前头种种铺垫的真正目的。一时间心下对齐氏生出的那仅有的最后的同情怜便如同琉璃盏被小锤子敲了一下口,虽然是轻轻的,却瞬间哗啦啦粉碎了一地。 而这凝神之间,齐氏又絮絮说了几句,大约便是如何不舍得与俞菱心母女分离,如何思念已故的齐太夫人,如何保证这次去常州拜祭齐太夫人之后一定送她平安回京云云。 俞菱心一一听了,心下已经雪亮,最终还是摇摇头:“祭祀之事,在心不在行。回头我与祖母去景福寺,会给齐太夫人添灯祭拜。常州路远,我尚在闺中,还是不去了。母亲还是保重罢。” 齐氏闻言,竟没有如何不满,只是道:“你说的自然也是有理的。只是我梦到了太夫人,竟是也切切念着你,常州与京城不过两三日的路程,也不算是太远。你若当真不远,娘不会勉强你。可孝道总是要紧的,你不看着娘,也想想太夫人……” 又是一大套话说下来,俞菱心只是听,却不肯松口。齐氏居然并不急躁,一直反复说差不多意思的话,一回又一回,直说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俞菱心听着都觉得口干舌燥了,这时候就听门帘响动,翠菊带着一个丫鬟过来给齐氏送药,顺便也给俞菱心带了一盏新茶。 “大姑娘,太太这几日喝药不能喝茶,房里一直喝果露。您尝尝这个梅子露,最是解暑了。”丫鬟服侍齐氏喝药,翠菊就将茶饮送到了俞菱心手边。 俞菱心接到手里微微一闻,心里就是一声冷笑。 自来饮宴之间给茶水吃食下药,往往都是在味道浓酽的汤食中下药,才好掩盖药物的气味。话本子里那些传说无味无色的厉害药物其实都是传说罢了,更不要说齐氏与翠菊这样的人家,能有多少银子多少门路。 这梅子露说是果露,闻着味道非常甜,看着颜色又深深的好似汤水一般,若是里头加了什么东西,当然比清茶要容易掩盖的多。 “翠姨娘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吧?”俞菱心将那果露往唇边送了送,同时留意着齐氏与翠菊等人的神色,果然看出几分紧张之意,就又放下了,“我娘这一病,内外倒都辛苦了你。” 翠菊忙赔笑道:“大姑娘言重了,伺候太太这是应当的,哪里敢说什么辛苦。” “我娘性子直,不比旁人心眼儿多。”看着翠菊的这一脸笑,俞菱心越发想起前世此人的许多挑唆手段,言语中就带出几分冷意来,“翠姨娘平日里,应当是没少操心费力。” “您——您这话说的,给太太分忧,是应该的。”翠菊越发摸不清俞菱心这会儿的神色转换,只能含糊应着。 “来,这碗梅子露,就给翠姨娘解渴罢。”俞菱心将那青花盏往前一送,明亮的眸子里已经有微微锐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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