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打就打。 只是夜叉仍未出鞘,那乌亮亮镀了层黑漆似的刀身,叫宋蛟翻手亮出一柄短剑给舔了一个又一个刃花儿,精兵利刃相撞溅出火星子无数,视刀如命的封蔷却全无收手之意。 黄土块堆砌成的窄巷子内,顿失了温萦淡薄的气息,天地间惟余这二人拼斗交错,舞的热烈。 光影里是刀剑翻飞,伴着边城早春时节最爱呼啸的黑风。 迅捷矫健的身形卷起周遭黄土,封蔷与刀,刀与土浪,恰恰融合一体,要将置身其中的对手吞噬。 封四刀,风似刀。 宋蛟眼瞅着败了仗,没想到还能笑出声来—— “你这丫头尚有良心,还好没对我亮刀,否则那出鞘见血的悲谶,只差落到我的头上来了。” “你别急,就快了。” 封蔷冷了一声,也晓得点到即止,她收手时尚有余力,整个人踮足后撤,白色衣摆与风飒飒,有如裂帛之音。 待得黄沙层层落定,土浪再泛不起波澜,宋蛟定睛直视,但见这地面儿之上,竟平添一条长达四五尺,深有三寸多的沟回。正沿着方才封蔷收手时后退的轨迹。 是夜叉的痕迹,是封蔷的手笔。 看着沟回,宋蛟啧啧有声:“哎呀呀,这边城从来只有人挖坑,没有人铺路,瞧这牙长一截的黄土小道儿,啧啧,原来就满目疮痍!却叫你又添新痛,你真造孽……” 噫嘘唏呜呼哉,端的是夸大其词,封蔷只能对他的表演选择视而不见。 不过…… “你说这小城无人管治?” “是啊,这边城太守,有跟没有一样,死了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是,我问你有没有对这小城,这小路,还有弱小的我,哪怕一丁点儿愧疚,你就没有吗?” 那就是说,在这城里找个人砍上两刀,也是洒洒水的小意思咯? “是,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我打不过你,你那两个哥哥也不敌你能耐,可打架这种事情不是由你任性的,你爹就没教过你什么叫男子汉大丈夫……啊,女巾帼大姑娘能屈能伸的道理么?” “没。”听他絮絮叨叨半天也不理会,这话封蔷却是答的痛快,“我爹说该出手时就出手。” “……” 宋蛟只觉得一股黑气直冲脑袋顶,从天灵盖又跑到印堂上来,眼前黑压压的一片。 罢了,罢了,要记住,要习惯,封家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他历经了数次艰难的启齿,最终干巴巴道:“哈,哈哈,这就对了,你不是从来质疑你爹鲁莽无谋,说的话都不值一听吗?你瞧,这话就很不中用,莽夫的无稽之谈,非但不能当真,反倒该以此为戒!” 封蔷看向他,眨巴眨巴眼,“你错了,这是他说过的难得中用的一句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丫头嘴上说着不服家规,最烦莫过于她爹那些谬论,实际上她才真真是和封霸天一个模子铸成的性格,也难怪稳拿少主之位,自是谁也不敢觊觎。 此后,宋蛟和封蔷之间便多了三则《约法》。 其一,在边城时只叫绰号,对“封”这个字要绝口不提,谐音也不行; 其二,动刀无法避免,不可阻拦,别想着回家告状,能上来帮忙最好; 其三,出门在外互相帮扶,一人缺钱,另一人该义无反顾地给予补贴。 以上三则若有违背,将对宋氏子龙予以严惩,包括但不限于在封薇面前说坏话、挑唆封霸天与宋父战棋、将“喝了闷倒驴不省人事”一丑公诸于各位狐朋狗友之间等。 当这劲书狂草的约法三则,加之各项“严惩”,稳当当呈现在宋蛟眼前,他看到眼前浮动的黑气果然浓重了些。 “你逛窑子我花钱,这算什么事?” “莫慌,花不了你多少钱,就是赎个人而已。” “噗——” 然而,听说封蔷要的人竟来自春花阁后院,携尽群芳的宋蛟立刻松了口气,豪情万丈道:“你不早说,这有何难,等着,哥哥这就去把那什么温公子带出来,送你了!” 谁不知道春花阁后院都是些老珠泛黄的货色,若要赎身,实际上就是廉价买出来的意思,十两银子尚且嫌多,更何况他是为了讨封蔷开心,一百两也掏得。 “不过你啊可得注意,妓倌都是捡新鲜的玩儿,老的指不定是有什么脏病,千万别太亲近了……” “离他远点!以后温萦在时,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别来添乱。”谁成想封蔷倒不领情,打断他说话就罢了,还满脸警惕。 一会儿,她粗剌剌扯下宋蛟腰间的钱袋子,凶道:“钱我先用着,用多少都计数,还扣扣索索的,又不是不还你!” 宋蛟已然被愈来愈重的黑气压的抬不起头来,也就顾不上鼓囊囊一只钱袋了。 心道他奶奶的这哪里是泡妓倌,这位姑奶奶确定不是来聘夫的吗?! 之后一连几天,因为封蔷下了死命令,宋蛟不敢去春花阁找她,连窑子索性也不能逛,害得他成天饮清茶观棋局,活的像个清修道人,衣带渐宽,日渐消瘦。 这些都不在话下。 在话下的是—— “公子,洗衣裳呢?”“嗯。” “公子出去遛弯儿?我跟你一起啊!”“随意。” 最初心乱动摇,面对封蔷胡闹而无可奈何的温萦,到现在已经能做到举目直视,将身侧跳脱聒噪的白衣少女当作无物,向前大迈步地走。 “公子,这玉兰簪衬颜色,我买了送给你。” “公子,这酒楼看起来食欲盛,我请你一顿!” 整整一日就是这样过,由旭日东升到夕阳西下,围墙外小小的一片天空泛起鸡子儿黄来。 封蔷心道今天不成,明日再来,日复一日,来日方长,总有感化他的时候。 她最后道:“公子……” “天晚了,你还不走,我这里绳床瓦灶,不能给你舒坦。” 哟呵!没想到今天竟还能听温萦说出句有实际含义的话来,着实令人感动。 封蔷便嬉皮笑脸道:“我问最后一句,那玉兰簪,你喜不喜欢?” 见他不答,知道这不好缠的家伙又要选择闭口不言了,封蔷继续,“不喜欢也无妨,还有很多日子,还有很多款式的簪花衣裳,总有你喜欢的时候……” “姑娘,你要我喜欢?”温萦猛地抬头,反倒把封蔷吓了一跳。 他探过指尖,封蔷也没有躲。 泛红的手指点水似抚过夜叉黑到反光,映出二人倒像的刀鞘,“你若要我喜欢,抽刀给我个痛快,不算杀业,算你行善。” “你……”你想死? “是啊,我想死。”温萦轻哂,因问道,“哪个成了我这副德行,有不想死的?” 只是他不想别的死法。 死在这姑娘刀下,他一点儿不恨。利刃抹脖子用不了刹那时候,痛痛快快,无忧无患。 “我,怎么舍得?” 封蔷咬起了嘴巴,说出这话来,心中蕴着苦涩。 “不舍得?不舍得就算了吧。” 似乎料到她会这样说,也就不再理会封蔷流转杂陈百味,就没一丝甜味儿的眼眸。温萦像从来没说过那番话似的,回手摸过白玉的簪花,斜斜插在发上。 却没有揽镜自照,反正是不会好看,自己晓得。 “呵呵,你或许不信,我并非从未被捧过爱过,这后院里,包括前院里风头正盛的红倌,没一个比我当年受人疼宠的厉害。” “簪花绫罗,胭脂水粉,上好的,我也不是没见过,只是穿戴不得了。你瞧他们,他们才有抹画打扮的必要。” 他指了指窗外浓妆艳抹,且等客人临幸的其他妓倌们,“你给我这些,我都要送给城边一个挑夫家的小姑娘玩,她会冲着我笑。” 原来他,是这样在意自己损毁的容貌。 原来那些自嘲,那努力挺直的脊梁骨,全都是他煞费心机铸就的保护壳。 原来他脆弱到这样的地步…… 这回轮到封蔷艰难启齿:“我也,我也会冲你笑啊。” “可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温萦还是轻轻地,慢慢地,带着笑容,反驳她的言语这么残忍,“我这个人啊,心里记着一个小姑娘,一辈子都只稀罕小姑娘。” “姑娘,这后院里便宜貌美的妓倌多着了,你换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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