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公子是妓倌界的一朵奇葩。 不光封蔷,许多人都这么认为。 他奇就奇在白长了一副好相貌,明明是可以靠脸吃饭的一个人,却非要依傍才华。 自打被卖入画芙楼,这墨云就固守贞操,从来没有用身体接待过客人。只有手中那支绿玉长笛,才是他“吃饭的家伙”。 卖艺不卖身,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妓倌就是妓倌,谁人管你是青倌还是红倌,卖身还是卖艺,是不是所谓的出淤泥而不染,一般人哪里在意? 墨云却偏生任性,别人在不在意不要紧,他只管自己开心才好。 纵然那鸨母再怎么威逼利诱,客官们更如何出手阔绰,他的□□价炒得水涨船高。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墨云公子一点都不上心,半分也不入眼。 其中端的,一般人也不了解,只说起这朵奇葩来,都免不了提到四个字—— 不识好歹。 入夜渐凉,小风儿在树林中待够了,循着亮光曲曲折折追到偏厅里来,吹得房上两盏灯笼都摇曳不定。 不识好歹、奇葩的墨云公子端正毅然,一个跪拜大礼砸在封蔷面前,只砸得她耳鸣目眩,眼冒金星。 “有话好说,你何必行此大礼,平白折我阳寿?” 腰杆挺得笔直,墨云公子根本不为所动,只义正言辞道:“有事相求,行再大的礼也实属应该。” ……好吧。 “墨云公子先起来!” “封四小姐先答应。” 在众多妓倌中,墨云绝对不是那种骨架清秀,身材娇小的类型,又不如温萦高却清瘦。当下人高马大一个男子,跪在那里大有一副“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无赖架势。 封蔷看在眼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答应的话,他很有可能一直跪在这儿,跪到死。 想着,再与那坚毅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目光对上,直看得封蔷心下发毛。 她想了想道:“杀人容易救人难,你找我帮忙,我不能太过自负说答应就答应,你总要和我说个具体,我才好量力而行。” 如果封蔷没猜错的话,墨云公子口中这个“她”,应该是指画芙楼一位小有艳名的姑娘。 那姑娘名叫柳枝。 比起奇葩的墨云公子来,封蔷觉得柳枝实在太过普通。 当墨云红着脸跟她说完那个“秘密”的时候,她还是一脸茫然地问:“嗯,啊,哦,那个……柳枝是谁?” 墨云所谓的秘密也很奇怪:我心悦柳枝姐姐。 简短,直白,平平无奇。 这七个字,封蔷甚至觉得它们都不配被称为秘密。 然则墨云提到这个秘密时,却是抱赧和羞,大反常态。 那真如同怀春少女一般的形色举止,实打实地吓了封蔷一跳,让她好几天都不敢直视此人,碰了面都得绕道走。 墨云也不起身,只管张口叙述事情始末。 原来是三日之前,画芙楼接待了几名奇怪的客人,为首的阴阳脑袋是个独眼龙,身材矮小敦实,下盘稳实。 剩下还带着一群小弟相貌各异,丑得千奇百怪。 这些人操着他们听不太懂的言语,棒槌骨刀之类的东西寸步不肯离手,一看便知不是善类。 好巧不巧,柳枝姑娘那时正在勾栏上一展天人之姿,踏着竹弦丝管之声,一来一罢收放自如,直舞得好似仙女下凡,满座看客没有一个不肯抚掌如雷。 可是谁也没能料到,那阴阳脑袋跟墨云公子品味相同,一曲舞罢之后,他猥亵的目光就一直黏在柳枝姑娘身上不肯挪开…… “突厥人。”听罢墨云的描述,封蔷眯了眯眼,如此结论。 “是了,突厥来的人不惧靖安律法,只管丢下几钱银子,掳了柳枝姐就走,鸨母龟公……呵呵,没有一个敢管的。” 此情此景,墨云的无奈与落寞。 封蔷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感同身受——恨鸨母龟奴的不作为,恨那些人仗势欺凌弱小,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想要报复,想要守护,想得发疯。 她有一身武艺,有一把明晃晃的夜叉,她在麟关能横着走。 墨云却没法靠着一己之力保护至爱的人,他只有像现在这样跪在地上,低声下气地恳求。 “哼。”封蔷冷哼一声,负手起身道:“你给我起来!” “……封四小姐,你不答应?” 墨云正不明就里,封蔷接着道:“麟关守备为官不为,突厥人吼一声能吓得他们尿裤子。懦夫行径,封氏不稀得效仿,他们不管的事,我管。” “麟关这地方我说了算,我得让他们知道,在我的地盘儿上,我就是道义,我即是法理!” 说着,封蔷猛地回身,对着墨云道:“起来吧,这可不是卖你面子,你也不必欠我一个人情。突厥蛮子我去收拾,柳枝姑娘我给带回来,为的是保我麟关不受他们侵犯,百姓不给他们欺凌。” 自打相识以来,墨云公子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封蔷。 果断,强硬,不容侵犯;高傲,凌厉,气吞万里。 她从来,或者说在他们这些妓倌面前,从来都平和亲近,极好相处。 偶尔犯傻,偶尔流露小女儿性情——这样的封蔷,一度让墨云怀疑传说中的封四刀是不是另有其人。 却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封四小姐。 “谢谢你……” “谢我保卫麟关,我勉强接受。若你谢的是我答应了你的请求,大可不必。”封蔷仰起头向外走着,侧脸微笑道:“明日我就过关,且等你柳枝姐姐回来吧。” …… “嘿!温小哥,温小哥——” 声线娇俏,语调轻快,嬉笑间好似银铃四散摇晃的碎响。用不着细细听慢慢品,静夜之中,封薇的声音极好辨认。 “五小姐?” 但闻其声不见其人,却叫温萦猜了个准儿。 “温小哥好聪明啊!”封薇真诚地赞叹道,旋即不知从哪根树枝子上飞身一跃而下。 鸟雀惊飞,小风儿卷了落叶在地上盘桓打圈。只消一瞬,纤巧的红色身影稳稳当当落在了温萦面前。 茜红色衣裳,白白净净的一张脸。 此二者相继隐匿在夜色之中,温萦不练内息,夜视时自然不如白昼,因此看不大清。 却唯独那一双眼亮晶晶,明晃晃,像嵌了两颗绝世的垂棘明珠。 “封蔷在偏厅呢,嗯……我,我来找你玩一会儿!”封薇眨了眨眼,笑呵呵地看着温萦,美目盼兮。 她在盼些什么,温萦不大清楚,只好笑道:“五小姐与我有什么可玩的?” “欸……我们聊一聊,聊一聊就有可玩的啦!” “这……也好。” 那对儿晶亮的眸子让温萦不忍拒绝,虽然不知道封薇究竟在期盼着什么,但是显而易见地,她对自己并无恶意。 欢呼雀跃着,封薇直接给温萦拽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嗯……这是我的院子,欢迎温小哥啊!”封薇笑眯眯地背着手,转过身来。她的个子太矮,和温萦对视时,一定要仰起脑袋才行。 “多谢。” 自打二人“偶遇”开始,封薇便总是欲言又止,方才在树林子里的时候一样,现在进了院子还是如此。 这端倪显而易见,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想跟他说么?温萦觉得若是自己不问,她很有可能一晚上都这样支支吾吾。 于是他轻笑一声,偏头道:“五小姐有话问我,但说无妨啊。” “啊!!!” 就这么被温萦给道破了心事,封薇立时满面通红,不好意思道:“那个其实,其实我就是想问问温小哥你,你认识宋子龙不认识?” 这…… “认得。” 封蔷告别了墨云公子之后,还按原路返回去找温萦,继续刚才未能完成的“游戏”。 发现温萦不在原处之后,她心道自己傻了——夜色渐浓,小树林里自然更冷,刚才走的时候也没说好,颊上温萦本就恼了她,定然不会在此傻等着的。 然而当她回院子也转了一圈,发现温萦根本就不见人影的时候,才真正着急起来。 ——不会吧,就因为她去跟墨云见了一面,温萦就,就就就就就负气而跑了?! 不行不行,这可不行。他跑不了的,顶多是藏在了哪处的角落里…… 温萦,你听我解释啊!!! “你找什么呢!” 正当封蔷焦头烂额,悔不当初,心中百般无奈万般懊恼之际,身后却好死不死地响起了她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封嗅。 “找人!” “找什么人?” “你管得着!”封蔷回头狠狠瞪了封嗅一眼,若是不知情的,恐怕还要以为是封嗅把她的人给弄丢了。 早在今天上午,封嗅随了三五好友去关外赛马,那时候他就感到右眼发胀,眼皮子一跳一跳地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下午就传来了封蔷回家的消息。 准确来说,是封蔷牵着一个男人回家的消息。 男人不要紧,妓倌也不要紧。诸如此类事情,封蔷以前没少干过,他们早便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待了。 但是这次,狂跳的右眼皮告诉封嗅——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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