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之前的上元灯节,京城之中灯火如昼,满城辉煌。 和记灯笼铺前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各个带着面具,有精心描绘的鸟兽,更有青面獠牙的夜叉,各色衣衫交错,环佩琳琅,不时传出笑语,是城中一景。 这和记灯笼铺是京城最大的灯笼铺,祖传的手艺将灯笼扎的别出心裁又有雅趣,每年的上元灯节又都有新意,灯笼铺的主人是个颇有学识的老翁,逢上元夜都会亲自出些灯谜,猜中者便可随意挑选喜欢的灯笼,自然引得人驻足。 此时灯笼铺前搭了个台子,一个蓝色衣衫的年轻男子站在上面,身后摆着的灯笼高低错落,有卖糖人的老人,踮脚拉母亲衣摆的孩子,相伴出游的少女,纶巾束发站在谜面前暗自思索的才子,刻画的分外生动,凑在一起竟就是一副上元夜游图。 那年轻男子冲台下各位笑吟吟的道:“今年我父亲照旧是出了十二道灯谜请各位来猜,都猜中者除了像往常一样可以得一个自己最喜欢的灯笼外,还可,讨一个彩头。” “有什么彩头!”底下有一男子大声起哄,几位穿裙衫的女子便低声同自己的女伴窃窃私语。 蓝衫男子道:“这彩头么,就是得胜者可以选台下一人摘下他脸上的面具。”说着又补了一句“诸位有害怕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他这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人道:“这个好,若是揭了面具看对了眼,说不定就是一段佳缘!” 也有几位害羞的姑娘听了便悄然立场,惹起人群中一阵哄笑。 蓝衫男子也跟着笑,等人群安静些许,便拍拍手“好了诸位,良辰美景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 这时从台子两侧各上来六名七岁左右的孩童一字排开,手中都拿着六角宫灯,下方垂下着洒金红纸,上面用浓墨写着谜面,笔迹很见功底,非几年功夫可以练成。 蓝衫男子从左到右将谜面一一读出,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挠下巴的挠下巴,挠头的挠头,这谜面五花八门,从地名到古人名,从药材到星宿,实在并不容易,一时间谁也不敢上台,想出风头的不少,但怕丢脸的更多。 不多时,有一个书生打扮走上台去:“小生愿意试试,愿诸位不要见笑。” 蓝衫男子拉长嗓音道了声:“请。” 书生站到台子上指着第一个字谜:“春去也,花落无言,该是一个‘榭’字。” 有人小声赞同,也有人摇头表示不对。 等他将十二谜底一一说完,蓝衫男子含笑摇头“公子才华出类拔萃,勇气过人,然而还是有错。” 那书生拱手“在下学艺不精,见笑了。” 有他开头,不少人也跃跃欲试的上了台,然而约莫十几个人过后,却无一人全中,人群不由再次安静下来。 这时一道明朗的声音响起“我来。” 混在人群中的兰璟询着声音望去,一个红衣女子高举着手,上前一步,她脸上带着一个面具,样式和上面所绘的都是山海经中的异兽重明鸟,此人身形声音,都和他在朝中某个同僚像的出奇,兰璟认出那是谢春秋,心中不由得一动。 谢春秋上了台,气定神闲的从左踱到右,直到她站在第十二个谜面‘窗前江水泛春色’前,气定神闲的说出“空青”二字,蓝衫男子忍不住带头喝道:“好聪慧的姑娘,十二个全中!” 台下人不自觉的鼓起掌来,兰璟唇角浮出一抹笑意,也跟着鼓了鼓掌。 谢春秋双手抱拳,仿照江湖人的样子,道了声“诸位承让。” 蓝衫男子道:“姑娘猜中了我父亲出的灯谜,按照规矩,可随意挑一盏中意的花灯,不知姑娘可有喜欢的?” 谢春秋看了一眼,挑了一盏兰花样式的,蓝衫男子替她取了过来,口中称赞“君子之花,配得起姑娘。”之后看向台下,笑的颇有些促狭意味“那,不知姑娘今日要揭哪位公子的面具?” 有不少男子开始大声起哄,甚至有人高举双手“揭我的,揭我的,我愿意给姑娘看。” 这时身边人一把拿下他脸上的面具,取笑道:“就你这幅模样,还敢肖想人家姑娘,回家照照镜子罢!” 哄笑声越来越大,人头攒动,一片沸然只中只见那人居高临下的环视一周,然后手指不偏不倚的指了一个方向“他。” 兰璟是从周围人的目光中确认谢春秋所指的人,的的确确就是自己。 只见她手执花灯,直接从台上轻轻巧巧的跳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兰璟不是爱出这种风头的人,此时却有些后悔方才没有上台,只因他方才若是上了台,这时候该是自己去揭她的面具才是。 他这样想着,那双手已经到了眼前,谢春秋的手从上而下揭开面具,手指不经意的扫过他的下巴,有些痒,同时灯笼举到他面前,似乎是为了看仔细,周围是满城的灯火,人群喧嚷悉数过耳不闻,只余眼下一盏花灯发出淡淡的光,花灯之下,他与谢春秋四目相对。 兰璟十分清楚得看到谢春秋的眼睛瞬间瞪大,然后那盏灯跌到了地上,谢春秋像是见了鬼一般手忙脚乱的将面具重现拍回他的脸上,结结巴巴的道:“抱,抱歉,在下想起家中还有急事,便不打扰了。”随即落荒而逃。 那人落荒而逃之前,他清楚得听见了一声“吓死我了。” 兰璟用手按着面具防止掉落,饶是再淡定不过的人,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半晌之后,才慢慢将面具重新戴上。 一个满含笑意的男声喊她“小谢,小谢,你到哪儿去?等等我!”接着追了出去。 周围的人也从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有男子不怀好意的道:“姑娘怎么还跑了。” 立刻便有人给他帮腔“别是长得太丑,被吓跑了吧!” “怎么说话的,当心人家公子揍你!” 还有人起哄“要不公子将面具取下来,给我们看看庐山真面目?” “就是就是,摘下来看看嘛!” 身边不断有窃笑声传来,兰璟充耳不闻。 蓝衫男子也从台上下来,将花灯从地上拾起,含笑解围道:“这位姑娘是害羞跑了,花灯可还在这儿呢,不若就由公子拿了回去,好歹算作纪念。”他向四周看了看“诸位可有异议?” 大家此时的意见出奇的一致,都表示没有异议。 兰璟拿了那盏花灯,道了声谢,便离开了人群。 直到回去的路上,兰璟都还听几个姑娘凑在一起讨论今日的事。 一个娇声娇气的道:“那人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也说不定呢!” 身边的另一个姑娘立刻反驳“别瞎说,我听人说那是为年轻公子,生的很是俊俏呢!” “生的俊俏还能把人吓跑?我可不信。” “就是就是……” 那个上元之夜,那抹仓促离去的红衣,兰璟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了,好几次午夜梦回,都是她离去的背景,然后默默接受了那位容王殿下十分讨厌自己的这个事实。 其实谢春秋若知道兰璟因此事颇为恼恨,只怕会觉得冤枉,那时她站在台上,本无意去揭哪个男子的面具,却猛然看到有那么一人,身段与兰璟异常相似,便好奇想看看这人的脸是不是也肖似兰璟,然而她没想到那面具之下的人,竟然真是兰璟。 苍天在上,她哪里会想到兰璟也会凑这种热闹。 兰璟想,他与谢春秋,相识年岁实在不浅,然而旧事寥寥,他只怕永远忘不了那年上元灯节,此人赢了彩头揭了自己的面具,然后又盖了回去。 倘他是个女子,只怕要哭哭啼啼绞着手帕一路跑回家去,即便他是个男人,也觉此人着实可恨。 这个可恨的人此时正走在他身边,长眉飞扬,一颗小小的红痣分外俏丽,唇角翘起,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他又觉得,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 纵然此前无数次交错而过,此时此刻能同她并肩而行,穿过熙攘街道,已然很好。 江南风情自与京城不同,身边偶然经过的人俱是水乡口音,和山水一般温软,晚上热气散去,风中带着凉意,两人的衣袍都被风轻轻吹起,明艳灼人的红和素雅洁净的白偶有交叠,看在别人眼中,也是一道景色。 这时有一个梳着双髻的女童凑上前来,怀中抱着一捧荷花,她身量很小,整个人几乎要被淹没在花里,声音脆脆的“公子买花吗,可以送给这位姑娘。” 兰璟刚要开口,便见谢春秋将花从她怀中系数接了过来“我来买下这花。”之后利索的付钱。 女童道谢离开后,谢春秋将花递给兰璟,眼中明显的狡黠“我这姑娘买的花,只有送给公子了,公子不要嫌弃。” 兰璟十分的不想接下,然而架不住她坚持,无奈之下接了过来。 谢春秋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看,突然失笑,兰璟道:“你笑的什么?” 谢春秋一边笑一边摇头晃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也不知说的是他还是这花。 兰璟默默无语的转过头,说服自己不同她计较。 此时两人走到湖边一棵柳树之下,天边明月渐渐升起,投影在湖心成道道波光。 兰璟感受着某人的目光时不时从自己脸上划过,忍无可忍的站住脚步,道:“我怀里抱着花,脸上也有花不成?” 谢春秋跟着站定,看着他,十分诚恳的道:“太傅生得好看,自己不知道么?” 兰璟自然不大介意自己的相貌,然而他生来这幅相貌,长久以来,夸他姿容卓绝的自然不乏其人,那些人多数赞他芝兰玉树,赞他俊秀端雅,但从未有人敢如此直白的说他好看。 兰璟其实很看不惯她这佯装轻浮的样子,然也不知如何拒绝,只得侧过头去“胡说八道。” 就如小皇帝所说,谢春秋自昨日起便十分荡漾,且飘飘然,她看着兰璟这强自镇定的样子,玩心顿起,那手中折扇挑上他的下巴。 她比兰璟身量自然矮上一些,是以那把扇子只堪堪抵在兰璟的下颌,这幅场景在别人看来必然十分怪异。 然而在谢春秋看来,兰璟生的长眉秀目,好似画中之人,然而即便是画,也要画出□□的才算是好画,不然全做木头美人全无意趣。 兰璟被她色胆包天的拿扇子调戏,一点点细微的神情变化都使得这幅画生动起来,此时他侧过头去,神情间似有躲闪,眉头轻轻皱起来“你这时候胆子到是很大。” 他虽觉她妄为,但见谢春秋玩的开心,只好由她胡闹去。 谢春秋没留意看的失了神“兰太傅这么着,实在令本王想要……” 她话没有出口,放下手中的扇子,鬼使神差的踮脚揽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 兰璟怀中的荷花有淡淡香气萦绕在两人之间。 接着她觉得触感不错,又啄了一下。 这触感的确不错,不枉自己想了这么多年。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后,趁着兰璟还在原地愣着,再一次逃之夭夭。 她气喘吁吁的逃回自己的院子,谢春秋将脸整个浸到了盆里,片刻之后抬起头来,明白自己玩大了。 她坐在妆台前,扳着自己的脸左看又看,安慰着自己,诚然兰璟长得好,然而被自己亲一下,应该也不算亏吧。 第二天,谢春秋经过一晚上的深思熟虑,觉得去给兰璟赔礼道歉,然而却扑了空。 接下来的几日,谢春秋却始终未曾见过兰璟,好比眼下,小皇帝一时兴起在山庄里赐宴,兰璟依旧不在。 当地官员为了讨好皇上,将他们一行安排在山上一个避暑山庄,雅致怡人,满席上觥筹交错,丝竹歌舞不歇,谢春秋却只剩心不在焉。 皇上也注意到了她这几日的失魂落魄,询问之下却被谢春秋搪塞过去,谢春秋默默心虚,不知皇上若知道自己轻薄了兰璟,脸色该会是何等的好看。 她看着本该兰璟坐着的右侧首位,心中有些空落落的郁闷。 她知道兰璟大概是奉了皇命暗地里做事去了,却还是不免疑心兰璟是否真的生了自己的气,又不禁责怪起自己来,那天怎么就鬼使神差做了那档子事,他生气也是在所难免的,她下定决心,若是兰璟回来,自己便去负荆请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要他能消气。 她估摸着自己眼下在兰璟心中,和那些登徒子也差不许多,也不知日后该如何相对,她心中惆怅,不免多喝了几杯。 之后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席。 山庄的花园里,谢春秋靠在栏杆上,感受着湖面上的风拂面而来,带着些许香气,忽然感到身后有人接近,于是猝然回首,在看到那个人后,霎时间心如擂鼓。 那人双手撑在栏杆上,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低下头来,一双寒星似的眼看向她的,低低的问了一句“还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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