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水工大才,在此时此刻,只怕她是比谁都清楚。如果非要为她前世的悲剧清算“功臣”,那这个孙石灵该是逃不掉一份功劳。现在的她,假若要设计报旧仇,是容易的。但看着眼前这个劳于国事的秦珩,她心有不忍。 重活一次,她总想起那个少年公子珩,在骊山顶上,他英气风发,遥指山河,说要大兴晋国,东出而撼天下。 “若真是个水工大才,何须引人?” “哦?”秦珩来了兴致,不禁坐起身来,“说说。” “既是大才,总归有抱负之心,施展之志。白白囿于山野,何能心甘?只是妾不知,这孙石灵作何想?倘若他有雄心壮志,亦真有才干,通绝岭而成渠可是泽被后世的千秋功业,他有什么理由不来晋国?” “也是一说。”秦珩点头道,“然则这水利大业泽被后人无分何国何人,可这水工却有国别之分,你又作何解?“ “哼,囿于国别,算得何种大才,我看也就是小才罢。”裴令竹冷哼道:“我大晋国何时缺小才了?” 秦珩不禁朗声大笑,点着她鼻头道:“你啊,女儿家心气。” “我本就是女儿家。”她说着便钻进秦珩怀里去了。 秦珩将她抱住倒在榻上,不禁觉得心头轻松了些许。身为一国之君,秦珩对女人的要求却异乎寻常地低。他有足够的精力与能力去做成他想要做的事,并不像一般男子那样希求一个不仅能做得解语花更能做得贤内助的女人。 他在大婚之前,对女人的要求与念想不过是生养后代。当然,大婚之后也如是。只是这个娶进门的王后似乎并不如他所想,他本有些烦她的不安分,却意外地收获到其他的有趣,也算是别有风味。 ———————————————————— 翌日,晋王珩将张政召入了王书房。 “张政,坐了。”晋王见他进来,将正在批阅的竹简放在一边,“关于前去魏国的人选,你有何想?” 昨天不问今天问,张政不禁佩服晋王察微能力。在昨日那样的场合,张政不过是小小的长史,有丞相国尉和廷尉这样的重臣在,他自是沉默为主。今日晋王能单独召他,可见昨日议会晋王察觉了他心有所想。 “回君上,臣以为,蒙溪或可。” “噢?”秦珩眼睛一亮,蒙溪是蒙岩的弟弟,比蒙岩小了五岁,却是少年老成,小小年纪便颇有乃父之风,处理军政细务自有一番方法,“再过两年,蒙溪就加冠了。” “此番正好派他前去历练……” 见张政沉吟没有往下说,秦珩会心一笑,“你是觉得蒙溪可做国尉人选?” “臣……”张政这长史一职,说白了不过是王室幕丞,在重臣人选的事情上,他自知实在是没有说话的份儿。 “国事,想说就说。你是本王亲选的长史,与闻国事,没有什么支支吾吾的。”却不料秦珩仿佛早就看穿了,一语中的道:“若议事办事全以身份地位论,朝政何堪?我大晋没有山东诸国那般的条框掣肘,本王也不是迂阔守成的国君。” 张政瞬时泪满盈眶,直身长跪,铿锵道:“臣张政建言,国府当以新易旧,撤换旧员安顿,以新生能才继之,整肃朝纲,缩减繁冗,方能更行之有效。” “先生此言正得我心。”晋王珩连忙扶起张政,长躬一揖道:“秦珩屈先生之才,以长史之位暂且安之,心中有愧。” “君上!”张政眼中的泪夺眶而出,“政得事君上,政之造化大幸!” “好!客套话不多说了,你我心意既白,便不必再支吾小心了罢?”两人俱是爽朗一笑,秦珩回到案边坐下,“来,说说,国府焕新是我前些时日早在思虑的大事,诸多细碎实在纠缠乱绕,真要动起手来,必是一件大事。” “君上,臣有一想。” “好,仔细说说。小竹儿,热茶!” 话音方落,一抹竹青色飘然而至,两碗热茶上案。张政一愣,见王后正笑吟吟望着他,立时低下头。想起方才晋王那一声喊,一时有些尴尬。 秦珩本是喊惯了,但到底都是私下里,如今一时不觉脱口而出,也有些尴尬发窘,轻咳一声,正色道:“减冗去旧一事涉及多方,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意,要动便一下动到底。” 说到国事,张政便立刻自然了,“君上所言大是。然臣之虑,今岁年馑旱象大现,倘若……” 裴令竹在房门口遥遥看了一会两人议事,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她突然有些领悟。 并不是前世那个秦珩不再是骊山上那个心怀壮志的少年。抛却后来那些残忍的变故,前世的她初嫁给秦珩之时,他不也是如今这般么?只是那时的她,任性自矜,仗着自己曾与他骊山相识,便将他视作一般男子一般夫君。 那时的她是多么骄傲,总想着要将他投在国事上的视线扭转到自己身上来,全然不顾他心中所虑所思,他胸中所求所想……倘若要清算旧债,她自己便逃得开干系么? 然则即便有了这样的领悟,裴令竹还是心中惴惴,他前世曾那样厌她甚至恨她,今世重来,他会再走那条来时路么? 罢了! 令竹一声长叹:梅姑说过的那些话忘了吗? 这些男儿家胸中有天下,有抱负,她身为女儿家便只能日日在此纠缠盘桓一个男人么? 细细一番思量,她有了主意。 夜里,秦珩走进隔间。宽衣时候,令竹一边解他衣带,一边问道:“君上,去魏国的人定了么?” “你倒是关心上了。人定了,让蒙溪去。” “噢,那蒙溪他可缺个帮手?” “行署有护卫,怎么,你有人选?” “自然是有了。” “哦?何人?” “竹公子呀。” “胡闹!”秦珩呵斥道:“这是国事,不容得你女儿家戏法。” “女儿家戏法又如何了?但凡能够成事,君上还管是什么女儿家男儿家戏法?” “王后,国事无戏言。”秦珩冷了脸色,在榻边坐下来,“攸关国政,不是随便一身男装便能做成的事。” “君上以为,令竹只会扮扮男装么?那吴家寡妇能成商贾大家,如何裴令竹便只能做个妇道人家?我自幼跟随爹爹学诗书习射猎,哪里输得别人家了?” “商政两说,岂可相提并论?” “可山东商贾入晋以来,为晋国带来多少利惠?若无商贾,尚商坊也不过是条冷清石街罢了,如何能够周流财货,为我大晋国民带来民生百物。万贯商贾,家有万金,役仆满户而住地千里,与封君侯爵又有何不同?君上囿于成见,令竹不服!” 囿于成见这四个字对于一个国君来说,毫无疑问是一种批判。寻常臣子若想说这句话,必是冒着被国君冷落甚至杀罚的风险。可令竹不同,在秦珩的心里,她首先是一个后院的女人,一个女人能有这般论调,那叫见识。 这便是那时的战国。 “你真想去?” “我裴令竹定给君上带一条贯通绝岭的河渠回来。” 这天夜里,是秦珩第一次用一种新的目光看待裴令竹,他的王后。 旬日之后,蒙溪与行署护卫五十人扮作寻常商旅,自未央城而出,辚辚走向青门关。青门关乃晋国的东大门,也是晋国东出的东边基地。晋王珩将他最信任的少年伙伴蒙岩派到了这里,常年驻守,职任假上将军,总领蓟水大营十万守军。 然则因北边咸原郡匈奴滋扰,每逢春忙,总要趁火打劫大肆掳掠一番,蒙岩便率三万骑军北上了。此时的青门关只留下了副将王陵桓。 自家哥哥不在,又有事务在身,蒙溪没有在青门关逗留多时,知会一声,便出了青门关,向尧水去了。 尧水是流经魏国的一条大河,沿着尧水东行二百里,便到了魏国边界,再往北走八十里,就是魏国西大门,河西关。蒙溪此行只为接人,一路像寻常商旅那般走走歇歇,却丝毫没有懈怠行路,恰恰赶在宵禁之前入了关。 是夜,蒙溪一行人在晋国商社住了下来。 当时,虽说是商社,但其本质上更像是一个驻办机构。晋国商社地处魏国商市中心,晋商入魏多在商社集散,这里不仅是商社议事中心,也更是消息的集散中心。其时鲜少有单纯的商人,许多商人在别国做生意,也同时作为斥候一般的存在,搜集并传递消息。这种由商人传来的消息,通常被称作义报。 蒙溪一进商社便叫来了商社总事,将此行目的备细说明了。商社总事早就跟李仪有过联系,见了蒙溪带来的王书,验明身份后,就赶忙去准备前往邾县的事宜了。 “护卫留下二十人在商社照应,其余人随我前去邾县,还是扮作商旅。接走水工后,留下三十人,确保水工族人家人无虞。” 蒙溪虽未加冠,却少年老成,考虑事情极为周全仔细。这也是秦珩放心他来的原因。 “你看着我作甚?方才的布置听清了?”见随行的小仆一直望着他似是心不在焉,蒙溪有些微怒,这个小仆是君上让他带着的,这一路看来,大约是谁家公子,这一脸的秀气真是一点男儿气性都不见。 “回大人,小的听清了。” “出了岔子,唯你是问!” “是,大人。” 而此时邾县的孙家,正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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