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珩见事极快,立时眉头舒展,笑道:“老师见怪了,珩……” 老裴文一声叹息,摇头道:“君上莫怪小女,是老夫教女无方。老妻走得早,小女自小受了娇宠,行事无状,实在是……家丑难言啊。承蒙君上不弃,还望君上……” “诶,老师言重了。珩常醉心国事,鲜少顾及她,是珩忽视太过。” 诶?! 裴文这下反应是快不起来了,直直愣住,“这,君上,小女她……” 说话间,家仆回报,说是小主子正睡了,喊了两声未醒,是否要继续叫醒。裴文听得眉头大皱,以为只是令竹的骄纵毛病又犯了,故意拿乔,便向前去呵斥。不料晋王竟是拦住了他,反而脾气大好道晚汤二人份就足够,待用汤完毕,他自前去看看便是。 裴文不禁又是担忧又是宽心:担忧在令竹这烈性脾气是否能一直得到君王垂青,宽心在大婚三月有余,晋王这般的人竟还这样好脸色。 老夫子终也是无奈,只有盼得儿孙自有儿孙福了。 晚汤过后,秦珩一人走向了后院。他极少有这般家常的时候,与老丈人一起用膳,饭后还能在浅淡的月色下走一走。寻常总是匆匆用了膳,终日埋首山堆案卷。今日这般宽心闲适,大约也有令竹与孙石灵的一分功劳,卡在心头的大事总算告一段落。 裴府宅院不算大,简单幽静,后院也无太多曲曲折折。令竹的闺房也十分好找,那片青葱摇曳的竹林与那间娇小秀气的小庭院想必就是她的小天地了。 他看了一会,走进她的小天地。 令竹还睡着,还是那个趴在案边的姿势,只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翻转过,右脸上有些淡淡的红印。秦珩没有叫醒她,在她身侧坐下来,轻轻触及她露出额头上那块暗青的伤痕。 这哪是一个自小娇宠的人能做出来的事? 一言不合就撞墙,也不怕损了这容颜。 他又轻轻摸了摸她柔软白皙的脸蛋,本想着今日陪她一会,就让她在家里小住几日也歇息几天。可实实在在地触碰到她的时候,秦珩突然觉得自己无法自抑,甚至都不待多想,他便打横抱起她,大步走出庭院。 他现在只想带她回去。 带她回去有他在的,他们两人的家。 令竹是累得狠了,这一番动作竟没有吵醒她。秦珩与老裴文匆匆告别了,便让魏冬驾车回了王宫。一进甘泉宫,就让内侍叫来了太医,打理了令竹额头的淤青,又让侍女将她身上的一些细小伤口处理了。这才安下心来,躺在她身侧,一道睡了。 晨光初露的时候,令竹醒了。 这一觉睡得舒爽,她惫懒地伸了伸手脚……咦? “君上?!” “我在哪儿?!” “这,这怎么回事?” 一连三问,眼睛直愣愣地瞪大了。 “怎么?与我赌气要回娘家避避委屈了?”秦珩在她舒展手脚的那会便也醒了,这会看着她惊愕的表情,莫名一阵心暖。 “我,我与君上有何气?不过是想爹爹了,便折道去看看。君上不许么?” “如今你是晋国的功臣,我怎能不许?”他将她拥入怀中,感受到她一身僵硬,似是还带着微小的抗拒,“你是怪我没有及时将你救出来?” 令竹不敢确定此时的秦珩是否如前世那样,又着了那顾言希的道,却又十分贪心地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便想也不想手脚并用地将他搂住了,那黏糊劲直如八脚章鱼。 “小竹儿,别,抱这么紧。”秦珩有些喘。 “不行,不让君上走。”她委屈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小女儿的任性,如魔音一般丝丝缕缕飘进秦珩的耳朵里,激得他快要按捺不住了。 “乖,我该起来去批阅公文了,天要亮了。” “不要!就一会!”她不依不饶地缠着他,“这么久不见我,公文还是比我好看吗?”她嘟着嘴,眼角和嘴角都落了下来,像个吃不到糖的小孩般无理取闹,却莫名其妙地戳进了他心口处。 “瞎闹!”他轻声嗔斥她,却无一丝责怪之意,双手已然诚实地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身,将她紧紧靠向自己。 “就瞎闹了,还要更闹。”她说着轻轻一咬秦珩柔软的耳垂,又看似无师自通实则笨拙不通地去舔他的喉结。 这让血气方刚的某人如何忍得! 一场小别胜新婚,整张床榻都快被两人拆了。 在她娇柔的浅唱低吟里,他只听得一句不知为何饱含着绝望的呼喊,那一声珩哥哥真是刻印到心头去了。 【六】 裴令竹近来的心乱得不成章法。 顾言希还在,却还是那个微不足道的小侍女。她忐忑地将她与秦珩观察了足足一个月,寂然无事。秦珩也不知是怎么了,对顾言希看也不看,更没有在闲暇时候提起她一个字。 哦,他本也几乎没有闲暇时候,唯一的闲暇便是大概是带她回甘泉宫睡觉? 裴令竹莫名窃喜起来。 这条路竟不是来时路么? 她默然注视着手里的木偶小人,本想把这个小人给孙石灵,以解他思女心切,却不料那孙石灵在她回晋的时候便早已马不停蹄去了绝岭,实地勘察地势,力求月内动工。也就是说,孙石灵并没有见到顾言希。 “去把顾言希叫来,我有话对她说。”令竹脸色沉沉地吩咐侍女。 顾言希的内心其实是拒绝的。 这个王后实在是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老爱找她麻烦似的,今天说她不好看,明天送她去晋王那风口挨刀子。莫非是自己穿越来的这具身体命中犯贱? 她忐忑了一会,本着能忍则忍的原则,又一次来到了王后的寝宫。 “奴婢顾言希见过王后。” “起来罢。” 嗯,声音平淡无波,应该不会笑着把她拖出去打吧? 哎哟说不准。 “认得这东西么?” 心理活动还没走完,面前递过来一个木偶小人,看着挺精致,“这……回王后,奴婢没见过。” “真没见过?就不觉着,它看起来有些眼熟?” “诶,有诶!” 裴令竹瞪了她一眼,冷冷道:“你平日不照镜子的么?” “!”顾言希惊得瞪大了眼睛,“啊!长得像我!” “怎么?你不认得自己的这张脸?” “我,我……奴婢愚钝。”顾言希在令竹锐利的目光下一阵惊慌,她确实没有太认得自己这张脸,莫非…… “你是想隐瞒自己的身份?” “奴婢不敢。” “行了,起来罢。你既然是孙石灵的女儿,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无论你安的什么心,孙先生如今已是晋国的治水大臣。你若只存富贵之心,只要水事大成,必少不得你的荣华;你若存他念,不如……就存着罢。”令竹轻轻一笑,“我倒想看看,你的‘他念’这一回还能不能赢?” “奴婢不知道王后什么意思!”顾言希惊得跪下了,她却不敢多说。似乎眼前这个王后知道她这具身体主人的身份,既是如此,她若再要一口咬定自己不是,说不定就给当成什么间谍给大卸八块了,“奴婢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王后高看奴婢了。” “我也这么想。”裴令竹轻哼一声,甩袖便走。 入夏以来,天气越发热了。来往办事的大臣官吏们,光是从未央宫前的广场一路走到王书房就已是一脸大汗淋漓,里衣湿透。再要坐下来喝口凉茶,理理思绪后议事禀告,着实要白白费去一番功夫。 晋王秦珩也早已感觉到了炎夏处事的不便之处,便下了一道王书,将入宫议事禀告的范围放宽了不少。只要是不紧要加急的文书政令,只消从丞相府出即可,从前的五日一报则延长为十日一报,关东水事无分缓急,该报就报。为表对关东水事的重视,秦珩将长史张政派去襄助孙石灵,以求务必将一步步筹划谋策稳扎稳打地落实。 走了张政,接替的是此次办事得力,深得秦珩赏识的蒙溪。 起初几天,蒙溪还觉得颇为费力。这王书房外的长史实在是公务繁重,既要处理琐碎繁冗的杂事,又要具备能够将这些琐碎繁冗的事务理清的归整能力。然则想起在他接手张政事务那天,晋王对他说的话,他便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 人总是善于敖慢小事,而去渴求等待人生中所谓的大事。可其实真正算得上大事的又有多少事?一件大事来临了,又能够持续多少时日?说到底,当人老去,回首而顾时才会发现,原来那些烟火生活里曾经被忽视被轻贱的许多细碎小事才是真正改变了人生轨迹的事。 哎,这么想来,年纪轻轻却能够忍受繁剧国事的晋王珩,果真不是一般…… 等等! 蒙溪疑惑地看了一眼端着木盘往王书房走去的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蒙溪,你进来。” “是,君上。” “这份文书加急送到丞相府,关东水事之难关攻克必要作为第一要务。北疆匈奴滋扰一事已大抵安定,你再拟一份王书,派送咸原郡至蒙岩,一旦了事,即刻回都,大军两分,一拨回蓟水大营,一拨随行回未央城,两方具体多数,他自定夺。” “是,君上。”出门前,蒙溪又带了一眼在一边布茶的人,真的是很眼熟啊。 令竹笑起来。 “你笑甚?” “蒙溪瞧着我眼熟,却不敢问。” “噢,你如今女装,他自是不敢轻易认你。”秦珩看了眼书房门,“将你带去这一路,他可是头疼得不行,最是你砸店入狱那时候,加急报书,饶是我,也是赌了一把。” “君上英明神武,哪里是赌了一把,分明是成竹在胸。” 她眉眼带着浅笑,语气却只有一分认真。秦珩不禁摇头,轻斥她:“你啊,逢迎也不做全了派头,让谁信你。” “君上信我便好。”这一次语气却有十分的认真。 秦珩望着她低下去的眉眼,大约是这辈子第一次去试图体会女人的心迹,握住她手道:“你是我妻,我不信得你,还信得谁?” 她蓦地起身,转过背去,“有君上此言……” 秦珩不知她缘何这般情态,不由得皱眉道:“你似是有难言之隐?” “我……” 秦珩突然想起前两天太后宫传来的书信,宽和笑道:“你担心甚劲,本王年轻得很,一切来日方长。”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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