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令竹有点懵,仿佛脑袋里窜进去一坨浆糊,“……君上?” 秦珩见她此番情状,起身走到她身侧,揽住腰道:“你自嫁我以来,总是劳累,想必是有些体虚了。太后着急,也是应有之意。你若顾忌这,不如就回甘泉宫休养一些时日,这里有小冬子,一切无碍。” “你……你怎么了?”秦珩眼见自己这一番原本脉脉温情的话,到了她耳朵里却不知怎的仿佛是毒蛇猛兽,脸色刷地煞白,全身都颤抖起来。 “我,我有点冷。” “小冬子!拿本王的氅衣来,叫太医!”秦珩忙将她打横抱起,进了隔间。 一将她放到榻上,她整个人便缩成了一团,嘴唇竟渐渐呈现出青紫。秦珩不禁看得着急又是怒气升腾,“太医呢!这是怎么回事?”她这症状乍一眼看起来,像是中了什么毒,而令竹自从裴府被他接回来,一直住在王宫中,若有人下毒……岂非是后院乱火,有人居心叵测? “君上,来了!来了!” 老太医一路从太医署急匆匆赶来,满头大汗,原想先喘个气儿,眼见晋王一脸肃杀,哪还顾得上,立时放下医箱忙活起来。 “这……”老太医擦了一把额头挂下来的汗珠,不敢甩手,只能不顾形象地擦在衣袍上了,“这脉象……” “脉象如何?” 适时,魏冬自边上递来一碗凉茶,送到了老太医手边。秦珩这时才注意到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跑了一路也是脸色煞白又在颧骨处泛着不自然的红晕,显然是累着了,不禁有些歉意,对魏冬投去一瞥,“凉茶再备,老太医仔细些慢慢瞧。” “回禀君上。”老太医一碗凉茶落肚,声气儿平稳不少,“老臣据脉象而断,王后她是无大碍,只不过……” “不过甚么?” “不过是睡着了。” 秦珩一愣,讶异地向榻上看去,更是惊奇。方才还哆嗦得厉害,嘴唇都现青紫的人,此时竟是跟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蜷缩着睡了,细微的呼吸声在大厅里微不可闻。 “这如何只是睡了?方才她全身发抖,嘴唇青紫。” 老太医也是皱眉抚须,一脸的不解,“却是睡了,且从脉象断,并无大碍。老臣先给王后开一剂固元补气的药,三日一诊,且看有何异象罢。” “好。她何时会醒来?” “回君上,这不好说。”老太医一边写方子一边道,“王后似是有阴湿郁结之气缠绕,加之连日劳累,一时半会怕是睡不醒。此处隔间阳气有余又不显暑气之燥盛,君上不若就将王后安放此处。老臣估计,约莫二日后,王后便能醒来。” “甚好。”秦珩点头道,“小冬子,凉茶。把本王的书案搬进来,这两日本王就在此处处理公务。” 老太医闻言不禁对王后侧目,向来听闻晋王醉心国事,如今竟能对王后有这般上心? 一连两日,王书房的隔间灯火通明。 这灯火里明晃晃的陪伴似乎并未入梦,令竹的眉头始终时舒时展,间或现出一张悲痛欲绝的脸,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脸色青青白白,变化莫测。 是了,那条来时路上荆棘遍地,她如何能做得到行如坦途。 车马辚辚,一只精铁囚笼徐徐前行。 囚笼里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身上不少轻伤,大多已结痂,露出锈红的狰狞痕迹。外貌容颜本是女人最为介意之事,到了她身上却仿佛羽毛那样轻,她将头靠在精铁笼杆上,随着行路颠簸,茅草般的枯发在右半边脸上摩挲,隐隐约约露着她的脸庞。 这张脸本可还算作清秀,却因着脏污不堪而显出一种颓败的腐朽之气,更是那一双死水无波的眼睛,将整个人渲染得如同一具死尸。 若不是她满目疮痍的手还抚在肚子上,时不时轻轻拍一拍,大约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具死尸。 囚车一路辚辚,整支队伍大约也被囚车里的人沾染了死水般的气息,没有一句闲言碎语,只听得马蹄声,车轮声和随行护卫盔甲甲片的摩擦声。走了一段,囚车里的女人突然阴测测地笑出声来,越笑声音越凄厉,不由得引来随行甲士的侧目。 那女人笑了一阵,又停了。过一会,又笑一阵,又停了。这么来回折腾了几次,随行甲士与领头官吏也就习惯了。想来也是凄惨,堂堂大晋王后如今要被送去边关大营,三日后以王室属亲之名嫁给匈奴头领,如何能不疯了?然则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听闻这王后作风不正,竟还祸乱后宫,差点就将大晋国搅得大乱,晋王如何能不恨她?正逢匈奴来犯,晋国无以抽身相对,只能行此缓兵之计了。 有些零碎的小心思,底下人虽有,却是绝然不敢说的。比如,王后再犯错也总归是王后,即使如今是个废后了,那也曾是王室中人,竟要送去给蛮人,真是不得当。可怜自古君王心意难猜,饶是再不得当,也成定局。 “秦珩——” 突然囚车上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行人不由得停下来。 “秦珩——你这懦夫!” 领头将军惊得瞪大了眼睛,这王后莫不是疯了?直呼晋王名字又这般出言无状,饶是想求得宽恕也不该如此作为啊。 “懦夫!” “大胆!”虽说是王后,却也到底不过是个废后,那领头将军停止行进,策马来到囚车旁,厉声道:“大胆囚徒,污蔑君上!” 那破败如死人的女人闻言轻蔑一笑,“污蔑?我污蔑他了?”说罢一阵哈哈大笑,又蓦然眼眸犀利,如淬了毒般瞪视过来,直看得人里发慌,她凄厉道:“他秦珩将妻儿置于不顾,如何不是个懦夫!他秦珩将大晋江山之安危交付于一场龌龊下流的苟且和亲,如何不是个懦夫!哈哈哈!他秦珩誓言旦旦,要与我终老,如今……”她又哭又笑,撕心裂肺地喊,“他秦珩就是个懦夫!” 一番吼叫,将天地都喊得沉寂了。 静默了一会,那领头将军不知该作何解,正闻得一阵马蹄踏踏。不远处,一队人马卷风而来。瞧那领头的,有些眼熟。直至走近了,领头将军一个激灵,立刻驱马前迎,“君上!” 囚车里的女人对这一声喊,毫无反应。她又冷冷一笑,眼睛直勾勾盯着离囚车最近的护卫。他正直勾勾盯着晋王来的方向,一时不察,腰上长剑就出了鞘。 “把剑放下!” 秦珩连连喊到,却已然来不及。那长剑出鞘,闪过一阵森然青光。囚车里的女人似是根本不用思索,也无任何犹豫,绝然将长剑刺入腹中。及至秦珩来到囚车边,连连呼喝打开车门,已然是来不及了。 她静静看着面前这个一脸惊愣的男人,笑了起来,又手上一用力,将剑刺得洞穿了身体。那撕裂的疼痛仿佛与她无关,她还是那么冷漠地笑着。血流一地,几乎要染红囚车。 在她跪下的瞬间,秦珩不由自主地上前抱住了她,“你……” 她哆嗦着,一阵阵寒冷不住地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生命像是水流一般,哗哗地从身体里流出来,一点点消失。 “你恨我,厌我,此生终于不必再见我了……”她轻声道,一反方才凄厉的形容,仿佛那一场惊涛骇浪不过是一瞬的错觉,她似是力竭,想伸手去碰一碰他的脸,却始终够不到,“你即便恨我厌我,又如何能将我送给他人……” “你,我……”秦珩似也是有些慌了,抓着她的手,心如刀割:“我,没有,我不是,我……” “我有孩儿。”她望着他慌乱的脸,泪水从眼角滑落,“若没有他,我也许,会成全你的江山……” “不——”秦珩崩溃喊道,“令竹!不——” “你纵然不是那个爱我怜我的人,也总该是那个说要东出天下大兴晋国的好君王……” “令竹!令竹——!” 她死了。 长剑洞穿身体,一并带走了她与她腹中那个不为他所知的孩儿。 裴令竹默然看着这梦中的一切,她不知为何这些旧事会恍然入梦,如同漫天洒下了荆棘,不只是一双脚走得鲜血淋漓,更是在身上心上都深深扎进去。她看起来像是个局外人,却真实地疼着,眼见秦珩撕心地又吼又叫。 她有些茫然起来。 前世的秦珩厌她恨她,如何能这般真实地疼痛? “你们这些废物!谁许的你们将她送出关去!谁许的你们将她磨折成这样!混账东西!混账!”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提着长剑,疯狂震怒的表情显得阴森可怖。 “我王恕罪!”一队甲士齐刷刷跪下了。 “杀!”肃杀的字眼从他嘴里蹦出,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现野兽般的光芒,“通通都杀!” 整队护送囚车的甲士与领头将军都被处死了,秦珩亲往观刑。他如恶魔般的脸冷峻而漠然地望着行刑场,甚至在人头落地的刹那,嘴角边逸出一个森冷的笑。 裴令竹心惊肉跳地看着,忍不住想上前去抓住那个记忆中绝对陌生的秦珩,却不能够,她被一股强大的外力给拽了回去,落进了一团软绒绒的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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