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慢用。”侍女布菜结束,十分有眼力劲地退出去了。 “你不知道方涓?”秦珩笑起来,自家爹爹的得意门生她竟是没见过么? “君上知道?”令竹不服道:“我一个女儿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知道什么得意门生之流,我知君上便可!” 秦珩又笑,“是,令竹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不得竹公子,别说二门了,青门关都迈出去了。” 令竹辩无可辩,便大声一哼,不再与他说话,转头向楼下看去。 他们所在是二楼一间雅座,竹帘之外便是看台,能一眼望见一楼的论战堂。先前一次她来这里,一楼不过是寻常酒寓模样,今日在正中央靠后竖起了一块硕大的棋盘屏,黑白色的棋子装在两边的木篮里,那木篮子若不仔细端详,乍一看浑如两个铁篮子,想必是上等的好木所做,到底是名震未央城的南阳古寓,手笔也是不一般。 令竹环视了一圈,又看向对座的秦珩,他正悠然执杯小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不禁一阵心抖。 曾经无数次想过,要如何地赖着他,将他抓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只看她一人,却不想那竟是一条荆棘路,她走得浑身是血,终至殒命。在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也无数次地想过,要他后悔,要他恨她,若不能爱她一世,便是恨她一世也好,也无数次纠结过,不如还是算了罢,与他一世无关,赚一生安闲。 她想过无数种今生的可能,却在见到太后专书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又走了那条来时路。 比起怨他恨他磨折他,她还眷恋着再爱他。 只怕她与他,生生世世也只这一次重来了。老天爷何能再许她与他来世再遇?若生生世世只得此一次相遇,不如就散了那些怨恨与纠葛吧。 好好陪他一生,他纵然不是那个爱她宠她护她一生的人,总该是那个晋国的好君王。 儿时倾心与他,不正是因他驰骋烈马,意气风发地说要王霸天下么? “你……一直看着我作甚?”秦珩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眼睛都盯着红了,想的什么?” 令竹突然起身,走到座案一侧,布衣大袖一甩,当头一揖道:“裴令竹愿倾此一生助君上大兴晋国,东出而王霸天下。” ! 秦珩愣住了。 前一瞬还只觉得她一身男装却端的难掩小女儿家姿态,这一瞬却一派豪情,竟有一番国士风骨了,他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人。 她抬起头,神情庄重而神色认真,直让他心中一震。 “竹儿……”正欲说话,只听得楼下一阵嘈杂,随即传来一声轻呼,有一人道:“方公子来了!” 秦珩不待多言,起身将令竹扶起,一言未发地将她牵至身侧落座,他转过头往楼下看去。令竹并不能知晓他心中所想,只觉得握着她手的力道紧得隐隐作疼,只望见他年轻俊朗的脸庞微微泛起了薄红。 她也不再多言,与他一道看向楼下。 只见那大厅中站着一个白衣公子,器宇轩昂的模样当真是少年意气。令竹静静看着他,想起上一世那位名震天下的魏国丞相。倘若她没有记错,那个丞相似是叫魏狷。她曾在王书房听得秦珩说起过这个人,无奈那时她一门心思只想引起秦珩注意,哪里会花心思去记住这些政坛人物。 几个月前她去魏国那一趟,曾找一些人打听过,并未听过魏国境内有叫做魏狷的名士。倘若她没有算错,那个魏狷约莫是在三年后成为魏国宰相的。三年能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子一跃而居于万人之上么? 令竹直觉上觉得,那个魏狷与方涓必是有所渊源,涓与狷亦是惹人生疑。 思忖间,楼下已然传来一阵阵的喝彩声,秦珩露出一脸赞赏的神色,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一楼的棋盘,显然对正在下的棋局十分有兴趣。 令竹不禁有些懊恼脸红,她犹记得儿时爹爹曾教过她下棋,无奈玩心太重,她总不上心当回事。自小到大,她只学了筝与书。筝乃是云筝,是西部边陲传入的乐器,音色铿然有力而显得刚烈,被喜好武力的晋人普遍接受;书则不过是认字书写,比起寻常百姓农家,她身为太傅之女,自然要学得。 可棋与画,她却是半点也不会。 这会望着那大棋屏上黑白子一个个落下,她竟只有茫然乱看的份,实在是羞煞人也。 “好一招诱敌深入!”秦珩边看边喝彩道,“这个方涓有才识,有胆魄!” 闻言,她又细细看了会那白衣公子,秦珩见她没甚反应,微一思忖笑道:“这方涓所执白子乍然一看似是劣势,然则暗含深机,以退为进。你看那平四四……噢,那个角落方,他以那处诱敌,转移黑子重心所向……” 令竹蓦然觉得心暖,一面听着秦珩讲解说道,一面对应地去看那棋盘,一场棋下来,秦珩忍不住拍手喝彩,大喝一口苦荞酒,“痛快!” 她笑着,也执起酒杯浅缀一口,那酒液自舌尖火辣辣一路烧进肚里去,也觉得痛快无比。今日在座一个多时辰,他说她听,她原是不知道他可以这样说话的,记忆里前世的他仿似是与她多说一句都嫌费时,而如今她就着他的志气就着他的为国之心,他竟能体察她对棋的无知,更有与她讲解的耐心。 令竹一时心悲,忍不住红了眼眶。 世事原是这样艰深么?将对他的爱撕裂一些,剐去一些,他才能更爱她么? 秦珩回首只道她被就辣了心,伸手抚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水,“看看你这竹公子的出息,往先的豪气哪里去了?” 是啊,她从前的豪气呢?哪里去了? 令竹一吸鼻子,硬生生将那些未曾消逝的前世心苦咽回了肚子里,硬气道:“君上可别后悔,我裴令竹若豪气起来,指不定比君上尤甚!” “好好好,尤甚尤甚,把眼泪擦擦。”他待她整理了仪容,招呼侍女前来,吩咐道:“你去问问那方公子,不知我可否有幸与他对酌,浅论一二?” “君上要与方涓论国事么?”令竹待侍女出去后便起身,“我去别处转转。” “无妨,待他来了,你安心做我的小侍童便是。” 她瞥见他眼中的笑意,嘟嘴不服道:“谁是你的小侍童!” 秦珩大笑起来,不再逗她,望向一楼大厅。只见那侍女正面带微笑与方涓说着甚么,方涓闻言往二人所在雅间方向望来,视线相对之时,秦珩对他微笑点头。那方涓似是有一时的思忖,随即便拱手对厅内还在讨论方才棋局的众人作礼失陪,随侍女上楼来。 令竹此时才真正看清方涓容貌,觉得似有些熟悉,却十分清楚自己未曾接触过此人。但他是爹爹的门生不假,想来是她从前太过关注太子秦珩,忽视了身边的一切。 方涓站定扫了一眼面前两人,端坐的黑衣男子器宇轩昂,眉宇间尽是傲气坦然之色,站在一侧的侍童虽说身形显小,却也是一脸昂然,显然不是一般的布衣士子。他又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那站立的侍童,一个掠影闪过心头,他神色大震。 眼见侍女放下竹帘退出雅间,他躬身作一长揖,敬道:“方涓拜见君上。” 秦珩一愣,随即赞赏笑道:“不必多礼,你是如何知晓了?” 方涓看向令竹,脸色微不自然道:“涓前些时日在老师家见过这位……公子,当时公子亦是这一身装扮,却有十分的女儿相,唤老师爹爹。如今又以侍童模样站在此处,只怕全晋国除了君上,无人敢消受此福了。” 令竹记起那日回家,爹爹身边是有一位公子,但她只记住了那个嫌弃不满的眼神和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此时他的话听在耳里,那一句“消受此福”似是半真半讽。 她心念一转,立时揖道:“方公子慧眼。裴令竹一介女流,行事任性,公子见笑了。” 方涓措手不及。 他虽说无甚官职爵位,却有着名士之傲气,闻达于钱贵于他而言,直如粪土。这也是为什么在明明知晓裴太傅女儿是王后的情况下,依然不满拂袖而去。身为国之王后而做事无状,又如何指望她襄助君王? 可眼前她一扫先前小女儿家姿态,竟是大大方方作礼道歉,一时间热血涌上心头,他亦是躬身作一大礼,诚心道:“方涓以一叶障目,王后高风,涓失礼了。” 秦珩笑眯眯望着二人来去,也不多言,见事告一段落,便适时道:“好了,免了这些虚礼吧。方公子请坐,今日得见公子精彩棋局,愿与公子浅论一二,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他虽为国君,言辞间却毫无倨傲怠慢之态,一双有神的亮黑眼睛满是真诚,方涓只觉心中大志欲要喷薄而出,却还是压抑下来。国君是要选才治国不假,可选的是什么才,做的是什么事,而这位国君又有如何的雄心胆略,亦是他思量之处。 国君遴选人才的同时,亦是人才选择国君。唯有双方互相认同,他们心中的雄心壮志才能真正得以施展。 方涓道:“此番得与君上相论,涓之幸也。” 秦珩听着他话里的保留,不禁对他更为刮目相看起来,倒也有了十分的心思与他论道论道如今国事。 “如今国中初定,灵渠初行,又逢北匈奴偶有来犯,琐事缠身,方公子以为何如?” “国事之锁巨,可分,亦可不分。千里之堤尚且溃于蚁穴,微末之节亦可动国之根基。国中初定,吏治未明;灵渠初行,税赋、劳役、粮食供给与工程一概细节论定,任一小事不得以妥善解决,灵渠之事便有无限期拖长之可能。匈奴偶有冒犯,初看不过掠粮食与财物,可若不雷霆万钧守其边界,离其成兵而大举进犯便不远矣。” 秦珩眼中更露赞赏,方涓只说其重要性却不说其计策,无非是向国君阐述他的见识。这些道理他身为晋王当然比他更懂,之所以有此一问,不过是试探虚实。而显然,方涓亦是在试探他的虚实。 达成初步共识后,秦珩也不慌忙,又问道:“国中初定,公子何见吏治不明?” “无人可用,将相失衡,岂非不明?” 秦珩神情一震,佯怒道:“你可是质疑甘老丞相?” “涓断无此意。想来君上比涓更为明晰,若得渠水清如许,必有源头活水来。” “好!好一个‘若得渠水清如许,必有源头活水来’!有胆魄!”秦珩哈哈大笑,执起酒杯与方涓道:“敬公子一杯!” 方涓也不起身作礼,竟是坐着执杯相与,道:“涓敬君上之慎重!” 秦珩心知肚明地笑,第一次有种酣畅淋漓的知己之感,意犹难尽,紧追着继续问道:“官吏之选,公子有何见地?” “吏,有理事之能,忠君之心,便可用之无碍,然则有一点需考察,其做事之效率,令之一出,是否坚执而行,是否行而有效?而官则不然,为官者,于此二者之外,更需有统帅全局之能,国事大多牵一发而动全身,目光之长远便是国之将来!” “说得不错!那么以此看来,先生有何高见可将官吏整肃,令我国府上下一心,令我国事井井有条?” 方涓听到“先生”二字便起身作揖,却也不多言礼节,神色肃穆道:“君上需将监察一职细化,官有官之考,吏有吏之考,不可以一成不变之准则要求官与吏,当有分别。” “哦?详细说说。” “首先,无论为官为吏者,需明了一事,无功无过便是过……” 令竹眼见两人旁若无人地滔滔不绝,苦荞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真当是如凉茶一般喝,想要劝阻一番又不忍心打断二人。她静静站着听着,两个同样有雄心与壮志的人将他们心中的天空与大海在起初的试探之后一点点剥开来,让那翻腾的云海与澎湃的涛浪碰撞,描绘着一幅天下大势。 两个人足足论了一天一夜。 这南阳古寓倒也通情,非但没有催赶这忘我的二人,反而派了侍女轮班服侍,温酒热菜毫不怠慢。期间令竹差人喊来魏冬,将一干事体交付,让他回王宫一趟与蒙溪和几位常入王书房议事的官员知会,只说君上身体抱恙,国事可酌情延后处理。 将这些外事交待妥当了,她又寸步不离守在二人身边,较为小心地看着侍女与来往之人。这二人谈论的事情可算不得小事,小心为上总是好的。 一天一夜之后,酒喝酣畅了,话说痛快了,这二人却俱是在知心的大笑声中纷纷倒头就睡,那呼呼声直震天。令竹看得哭笑不得,又差人将从王宫返回后一直守在车马场的魏冬喊上来,要把二人抬回去。 出乎意料倒是蒙溪,他现如今已然是认出令竹来了,想起自己先前对王后的差使与呵斥,每次见到她都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令竹见他这般拘泥,不由得笑他:“蒙大人何至于如此小气,竹非是竹非,王后是王后,一概而论,实不可取。” 蒙溪闹了个大红脸,道:“承蒙王后教诲。” “快别多礼了,先将君上扶去车上。” 待二人把秦珩带走,她又喊来了古寓侍女,这回一并来的,还有梅姑。令竹略一思忖,倒觉得这梅姑真是极为精明聪慧的生意人。想来她定是看出了端倪,却一直不曾出现,直至事毕人睡才露面,只见她一身淡红衣裙,衬得她肤白美艳,优雅作福道:“民妇拜见王后。” “梅姑请起。”她犹记得自己当初失意来此,曾得她一番惊言,亦是对她心存感激,便道:“梅姑照拂令竹,令竹感激不尽。此次君上偶得出宫,也是国事繁剧缠身压心久了,得与知己饮酒谈心,稍作闲人,实在难得,还望梅姑……” “王后放心,既得王后所托,这消息便断在我梅姑手里了。” “令竹谢过。”她不再多言,看到梅姑眼里的温柔与宽和,心头一暖,道:“此番别过,来日再会。” “王后宽心慢走。”梅姑笑道:“方公子便由我南阳古寓的人照顾了,待他睡起清醒些许,我定将他安全送至居所。”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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