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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商坊街上永远车马辚辚,即便已是隆冬。    南阳古寓亦是永远人声鼎沸,即便已近年节。    裴令竹在顾言希的陪伴下又来到了这里,如今顾言希于她,竟浑然是个贴身服侍的侍女了,也算是造化弄人。抛开前世那些心结而言,她是个不错的婢女,除开偶尔说话言谈不知所云,大约是自小没读过书,也不算稀奇事。    “王后,奴婢在外面等您吗?”    “不必,跟我进来。”    南阳古寓的侍女显然是认得她,不消多言,便恭敬周至地将她引到一个雅间,细致地照顾了茶水,一句“贵客稍待”就轻轻退出去了。    约莫一炷香光景,梅姑娉娉婷婷地来了。    她毫不掩饰对令竹的打量,看了一番后笑道:“王后如今……噢,我乃粗鄙妇人,竟忘了拜见王后。”    正要起身行礼,令竹道:“罢了,不必拘礼。今日我本应承了夫君去看看娘,半道路过想起梅姑,便来见见。”    “如此。”梅姑也爽快,“我便斗胆称一声妹妹了。”    “方才梅姑欲说何事?”    “也不是甚大事,只是觉着今儿个见着妹妹,与以往又有几分不同了。”    “又?”    梅姑道:“妹妹第一次来,眉间神态颇见愁苦,好一通自怜自艾。第二次来,又有些形如路人。今儿这一次来,能从妹妹眼中看到自己。”    “哦?有何分别?”    梅姑笑笑,并不作答,反问道:“妹妹自己不知么?”    “我能知得什么?不过是觉着有些累了。”    “人若不为自己活着,总有觉着累极的时候。”    “为自己活便不觉着累么?”    “会累,但自己未必觉着是累。”    “梅姑的意思是,若我觉着侍候夫君是累的事,它便不是我真想做的事。”    “妹妹一直是个明心人。”    令竹笑笑,沉默了一阵,转了话头道:“梅姑是个商人,不知对于赌之一事作何看法?”    “无非是看下不下起注罢了。”    “依梅姑看,如今天下大事,可值得押注?”    “一介草民,谈何押注,不过是无根草随风晃荡而已。”    “梅姑说笑了。梅姑这般的女中英豪哪里能算得无根草?只怕是那吹着无根草的风,风吹向哪里,那无根草便落到哪里,落到哪里便在那里生出一处草原来。”令竹见她浅笑,又道:“我今日来不过是想与梅姑提个醒,天下大事小事都在人为,韩靖积弱久矣,深重难返,魏国虽为大国,坐享多年清福,如今却只怕是强弩之末。”    “此中厉害想来不必多言,只是我晋国虽则有些苗头,只怕还欠些火候。恕我冒犯,梅姑本为生意人,自然是趋利为主,却不知是趋眼前小利还是今后大利?”令竹见她笑容里并没有其他情绪,心中稍安,“开春农事安定之际,盼能与梅姑再会。”    梅姑笑得娇俏,倒有几分姑娘家的味道了,“王后果真是个可人。那便如此定了,明岁开春再会。”    令竹很快起身告辞,去了南山离宫。    秦珩仿似随意地说起让她得空去南山离宫的时候,令竹心里是有些计较的。王宫与太后仿佛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太后不涉朝政更不过问王宫大小事务,自晋王亲政以来,她唯一过问的便只有他的大婚,堪堪合乎一个母亲的本分。    秦珩在宫中也极少提到她,如今冷不丁让她来看看,却又不多言,只怕是有些不便多说的道道。    令竹一时想不明白,也就作罢。    冬日的离宫与王宫依然有着天壤之别,一路走来,梅花青松傲然直立,地面积雪清扫得干净利落,时不时都有侍女清洗残留的脏雪水,如此一来,这离宫内便有了些暖意。    “太后可真会享受。”顾言希小声道。    “羡慕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觉得这里与未央王宫太不同了。”    令竹不再说话,一路走到了太后的寝宫。侍女见到她的时候,脸色有些惊愕,很快便镇定下来,对她行了礼,小碎步跑着进去通报了。令竹看着那侍女急促的脚步皱起眉头,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犹如擂鼓,咚咚咚地敲震着她。    有好长一会,侍女才出来,福礼道:“王后久候了,太后有请。”    太后的寝宫比之前一次她来,像是重新装葺过,挂起了不少轻柔的白纱帐,走路时不断飘来荡去,显得分外旖旎。令竹莫名觉着有些不舒服,她住惯了简洁利落的王宫,对这种透着浓郁脂粉气的装饰心生厌烦。    寝宫内室,太后在一片白色纱帐后的床上斜倚着,隐约可见她披头散发,身上只盖着一袭毛裘。    “娘。”    “嗯。”她懒懒地应声,“今日如何想着过来了?”    “入冬了,君上惦记着娘,便遣儿媳过来看看您。”    “哦?珩儿还有这份心思。”她的声音透出些愉悦,“你坐下罢。来人,添些炭火。”    “谢谢娘,多日不曾前来拜见,是儿媳疏忽了。望娘莫怪。”    “不必这般客套,都是一家人。”说着,她微微坐起身,“不少时日过去了,还是没什么消息?”    令竹闻言低下头,“还没有。”    “这是怎么了?喊宫医看了么?莫不是生了病?”太后的语气透出浓重的不满,一反先前见到时的慈爱,竟不等令竹回话,便径自吩咐了:“来人,喊宫医来,给王后看看。”    令竹只觉得脸上一阵烧红,心中泛起羞辱之感,“娘……”    “你莫推阻。你身为晋国王后,应当明白,你的身子事关国嗣大事,怎能说还没有便是还没有这样简单?国嗣之事,不可儿戏,倘若真有个万一好歹,珩儿他理当再纳人入宫。”说到这,她停了停,语气微微缓和,“娘知道,你是个聪明懂事的。”    令竹按下心头的苦涩,轻轻一笑,“有劳娘亲挂心了。”    提着小碎步的宫医很快便来了,令竹看他形容有些猥琐,在号脉准备时,竟时不时拿眼角瞟她,似是打量。她强忍着心头的怒气,眼神有些凌厉地瞪视他,他却也不慌忙,摆出一脸的赖皮之色,坦然道:“王后请伸手。”    令竹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诊了好一会,待她睁眼,眼前的宫医又换了一副颇有难言之隐的神色,欲言又止。见此状,白纱帐后的太后屏退了一干侍女,语气几分急切地问道:“如何?王后身体可有恙?”    这宫医却是不答太后问话,反转向令竹问道:“王后可是曾受过伤?”    “甚么?”令竹只觉腹中一阵刺痛,蓦地想起前世那最后一剑,那一剑带走了她与她腹中孩儿,常常在今生入梦来。她曾以为那未出世的孩儿定然是恨她怨她的,总也要在梦里索偿,却不料今生做梦常常是浅尝辄止般,从未曾有关于孩儿。    “臣问王后,是否曾受过伤?”    令竹左手微微攥紧,道:“不曾。何有此问?”    “哦?若是不曾受过伤,只怕……王后想要怀胎是难了,乃先天之疾。”    “甚么?王后真的有病?”白纱帐后的声音似是有些意外。    “以脉象与诊状来看,王后怕是天生的难孕寒体,能否孕育王子,全看上天。”    宫医的话不啻为一道惊雷砸在令竹心口。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她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王宫的。一路上脑海中只充斥着太后的话。    “既是如此,为娘择日便会与珩儿说道说道,国嗣大事,岂可放任。”    “你也不必觉得委屈,事已至此,便不如放宽心好生休养罢。兴许上天怜悯,也不是不无可能。”    “今日你且先回了,我让宫医给你开几副药方子,你且先调理着。珩儿那边自有我来说,娘知你心中苦楚。”    “日后得了美人入宫,你莫要与她们多作计较,你为王后,该是有王后的气度才是。”    ……    “王后,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帘外传来顾言希的声音,令竹回过神,见到她熟悉的脸,心中只有万分的讽刺。她先前时时刻刻防着她,生怕又走了那条来时的旧道,却不曾想,这条今生的路多的是新来的劫。    也许从她踏上这条路开始,它便是与那条来时路不同的,只是她懵懂无知罢了。    伴随着双脚踩在坚硬的地面,一袭狐裘几乎是同时覆上了后背。令竹的脚步有些虚浮,抬脚走步时颇有些摇晃不定之感,她抓着顾言希扶她的手,将大部分的力道送给了她。    “王后,您……身体不适么?”    那宫医诊断的时候,寝宫里的一干侍女都被屏退了,当然包括顾言希。她无从知晓彼时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王后从太后寝宫出来后便一直处于失魂落魄之态,想必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只是这王后向来喜怒难猜,一路上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无甚大碍,扶我去王书房。”    王书房内,秦珩与蒙岩在议事,二人全神贯注地指点着北地地图,瞧着架势似是在布置谋划那场迟早要来的战事。她在不远处静静站了会,连日不息的辛劳已经让秦珩的下巴长出了些许胡渣,但那坚毅而英气的气质却分毫未减。    令竹始终是坚信的,他是一个好君王。    没有打扰他们,她悄悄进了隔间,躺在床上,朦朦胧胧地闭上眼。脑海中不断闪现起一剑刺入腹中的那幕,她努力想勾勒出一个孩儿的脸,好让她能说声对不起,却始终不能够。如此反反复复,只觉得全身的气力都在慢慢抽离,远去。    浑浑噩噩过了好久,她能听到几声细微轻柔的呼唤,叫着:竹儿。    这声音是温暖的,犹如濒临溺死时望见的头顶朝阳,引得她有一阵挣扎的气力,不断地往上往上,去拨开那窒息的水,去握住那柔暖的光芒……    “竹儿?”    她觉着有些累,想停下来歇息,但心中十分清楚,倘若这会停了,便又要溺沉下去。而那个声音始终在牵引着自己,她不能停。仿佛要拼尽所有的气力,她再一次往上拨着沉重而窒息的水……    “竹儿,醒醒。”    冰凉而柔弱的手轻轻一动。    “竹儿!”    令竹缓缓睁开眼睛,入眼便是秦珩焦急万分的脸,他的胡渣比她先前看到的更为明显了,“君,君上……”    “你终于醒了。”秦珩显然松了口气,“魏冬,伺候汤药,再备些薄粥。”    “君上,我……”    “别忙着说话,声音都哑了。”他止住她,接过魏冬递来的汤药,舀了一勺轻轻一吹,往她嘴边送去,“乖乖喝药,天大的事也等喝了药再说。”    晶莹的泪珠猝不及防地掉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就着汤勺喝了一口,只觉着更撕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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