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一连数日,秦珩都与蒙岩日夜不分地连轴转着忙,日日在王书房商议讨论,连膳食都未能顾上。夜里累得困极便和衣倒头就睡,天未亮便又醒来,让令竹为他敷几张浸了冰水的棉布,草草吃一些打发了肚子,就又埋入如山堆积的案卷公文里。 令竹大致知道,北地与匈奴必是有一场恶战了。只是如今国内情势特殊,先前几月,几乎是倾举国之力为了绝岭通渠,后又经魏使一闹,几番折腾,才堪堪安静下来,如今这又是北地匈奴来扰……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她原想与秦珩说道说道照顾身体之事,可看他日夜忙成那般,终是不忍。她也不再起这多言的心思,日日只顺着秦珩心意,伴他左右并服侍琐细。 有一回,她端着热茶到王书房,见得一个黑衣内侍站在秦珩身侧,他手边放着个打开的泥封铜管,一张巴掌大的绢布上写了不少细字,他仿佛是看得出神,连她走到身侧也未察觉。倒是那黑衣内侍适时出声,以毫无感情的音色唤了句君上。一看到她,秦珩便收了绢布,让那黑衣内侍退下了,神态间难掩疲惫。 令竹十分体贴地没有多问,伺候了热茶便退出书房。 前一世她嫁他,只求他将她倾心的爱意通通捧在手心里奉若至宝,一丝委屈都受不得,却最终未能如愿,反将自己作了脚下泥。这一世,她只存着一个能陪陪他的念想,却仿似无端成了他的心头宝。 是老天爷的孩子气么?一个人若想要什么,却偏偏不给她什么。 这一日,趁着秦珩上朝议事,她独自一人走到了甘泉宫。自婚后,她在这里住的日子屈指可数,倒是秦珩有心,半年前差人在这附近栽了一小片竹林。偶尔闲暇时候,她会来这竹林里转悠。特别是竹盛的时候,站在林间便有些直入肺腑的清新之意,很是舒爽怡人。 一直在甘泉宫当值的顾言希遥遥见她一人走来,便立刻去煮了茶。待令竹在竹林里的石凳上坐下,一杯热茶已经放在了石桌上。 “你也坐下罢。” 顾言希诚惶诚恐,“奴婢不敢。”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奴婢没有!”她惊得大声解释,“王后明察,奴婢什么也没做!” “行了,惊弓鸟似的,我能吃了你不成?”令竹扫过她惊慌的容颜,淡淡道:“你怕我喜怒无常,一句话便要了你的命么?” “我……”她眼神游走,努力想寻句合适的话,却只得一句:“奴婢不敢这样想。” “和我说说,你从哪来?”令竹见她踯躅不语,又道:“我知你不是那孙石灵的女儿。”她闻言脸色煞白,而令竹的声音依然平淡无波:“生父赴绝岭造渠且不知艰险,你却能于这宫中不闻不问,心安尤甚于我。你如此怕我,是怕我喜怒无常还是另有他图?” “王后,我……” 顾言希跪在地上,心里头犹豫着。她十分清楚,如果告诉王后自己真正的来历会造成什么下场。但若不说,自己一时间实在也想不出什么能圆过去的说法,显然眼前这个王后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今日你未必要与我和盘托出,你许是有你的考量。但我,身为晋王的王后,本宫今日只问你一句话。” “奴婢绝不欺骗王后!” “你于晋国,有何图?” “我……王后,请您相信我,我不是奸细。”顾言希抓着令竹的裙边角,眼中满是愁苦,“我真的没有,没有想要从晋国带走什么,真的没有。” 无力而苍白的话语带出令竹的回忆,她还有些难以淡去的记忆,前世她身陷惩天监,伴随着秦珩的冷酷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莫须有之罪。她刚醒来的时候不是没有深深恨过,到如今却到底有几分通透了。 人总是难以承认自己的错误,更难以承担错误的后果。落井下石之时,谁人会在乎井底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消能把压在自己心口的大石头丢下去便是了。于是有许多的谎言都变得天衣无缝般圆满,而那些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真相却只有衣不蔽体、难以自度的笨拙。 如今顾言希便是当时有口难言,有话也无人信的她。 她现如今完全可以将这个人塑造成孙石灵的女儿,继而再将她塑造成对爹爹不满又或者是为人所迫而不得不深入晋国窃取情报的奸细。基于魏使来时的一番话,再加上她与孙石灵女儿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她纵然百口也莫辩。更何况今时今日,秦珩于她并无一分一毫的感情,更不可能在情故上偏袒她,反倒是会因为情故而倾向于杀了她。 而之于她裴令竹,又出了一口前世的恶气。这个女人在前世,往她身上泼的脏水哪是能用桶来计的? “王后,奴婢,我……我醒来后就是在晋国了,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一个自己的名字。”顾言希见她迟迟不语,神色莫测,害怕生变,只得挑着说一些事实:“一对老人家救了我,收我做了义女,后来没多久碰上王宫征召侍女,我不想拖累他们一直照顾我,就……就跟着进宫来了。” 令竹依然不语,看向她,只觉得眼前的人跟前世那个妆容精致、打扮华丽的“夕夫人”重合了。 有一瞬,无边的恨意从心底漫上来,脑海中如雷霆万钧地怒吼着三个字——杀了她! 她闭上眼睛,在黑暗里一个人挣扎。有许久,秦珩的声音突然窜出来,温文儒雅地与她说:“我喜欢你叫我珩。” 她终是长叹一声,吩咐道:“你去我宫里将那筝取来。” “啊?”顾言希一愣,立时反应过来,“好,好,我这就去!” 接过筝的时候,令竹颇有些凌厉地望着她,声音发冷:“你今日所说的话,我权且都信了。我不在乎你到底从何而来,我身为晋王王后,我只在乎你是否会祸害我晋国,是否会阴损我夫君。你若得安宁,我便许你安宁;你若生得二心作祟,我定然不饶。” 顾言希闻言倒是反而一脸释然,跪地铿然道:“奴婢绝无二心,只求一世安宁。” 令竹不再多言,她差遣几个侍卫把这竹林里的石桌石凳去了,摆上了一张石案,又在案后铺了一张薄褥,上面放了个又扁又平的蒲团。筝置于石案,人往案后蒲团上一坐,配上她一袭淡青色宽袖深衣,乍一看去便有了几分出尘之意。 顾言希来此之后不曾听过筝声,只听得晋人侍女曾有提及,晋筝又作云筝,因其音色特殊有破云入天之磅礴气势。且云筝极为难弹,就算好好学过,也未必能操一手好筝。如今看这王后的架势,竟是个深藏不露的? 饶是有些心理准备,顾言希也料不到这云筝响起,竟是这般气势雄浑惊人。 她不知道令竹弹的是什么曲子,只听得在开头那一声一声悠长而浑厚的鸣声之后,紧接而来的是有如密雨急雷般的呼号,在惊涛骇浪中,似有千只雄鹰鹤鸟鸣击水面,引颈而歌。远处的云层有一轮金日,破云而出,乍然光芒万丈,将乌压压的天地与海都照得潋滟生辉…… 她可以从这曲中听出愤怒、不甘与凄厉的哭嚎,亦能从这些悲怆里听出那如海如天般的豪迈与壮阔之气。 交织的矛盾里透着海纳百川的和谐。 是一种胸襟。 她听得愣怔出了神,有好一会都呆呆站着,直到身侧有个高大的身影遮去了不少阳光。 顾言希转头看去,惊得瞪大眼睛,忙行礼道:“君……” “嘘。”他漠然制止她,双手背在身后,继续悄无声息地注视着竹林里的人。 顾言希不敢堂皇地站在秦珩身边,只得福礼退后站到了魏冬背后以示尊敬。从这角度看去,她无端想起了王与后大婚那天的情景,那个如天神般站在高台的王,那个如凤凰般款款而来的后……这会她再没了心头的酸涩,是服气了。 有些人大概是天定的命数,仿佛就该那么相配吧。 让她惊讶的是,晋王并没有长久逗留。他神色平淡地望着那个竹林里弹筝的身影,不知是在听筝还是在看人。接近曲终,他默然回身走了,脚步轻微而头也不回。待他走远不见人的时候,魏冬又急急跑来,与她交待了一句莫说君上来过便又急急回了。 她不知其故,等令竹起身回头,立时上前服侍。 “君上该是时候下朝了。你整理一番这里,石桌与石凳便不要再放了,将筝看护好。这石案就放在这里罢。”令竹亦是一脸平淡,“明日你去魏冬那里取一些花糕,带我口谕去一趟丞相府送与相府大小姐,就说是我做的花糕请她尝鲜。” “是,王后。” 她说完,没有再看顾言希,甩袖走了。 这一首筝曲,名唤“梅花落”,是古时一曲战歌,诉的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诉的是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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