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半月,王宫的冷意都快消了去,裴令竹还是没见到秦珩踏进甘泉宫。 这一日,她起了个大早,让御医过来看了,确认自己的风寒好透了,这才露出笑容:“谢谢您,劳驾您等我些许时候,随我去一趟王书房罢?” 老御医连忙行礼:“王后,行医是老朽本分,不必这样客气的。” 裴令竹笑笑,“越秀,请老先生稍带,我换身衣服。” 片刻功夫,裴令竹换了一身稍轻便的常服,许是应和这经久不见的春光,她的衣服滚边上绣有一圈青色小叶,零散着的模样有若春风拂柳。 老御医见了,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他早就知道这王后谦恭有礼又一心侍奉晋王,名声怕是散出去十里了。他在王宫几十年,前后侍奉了三代君王,自然情感不一般。如今瞧着裴令竹不仅知书达礼,更有亭亭玉立的端庄之气,愈发看着欣喜。 “王老先生在宫中有些年头了罢。” “是,老朽服侍王室五十余年。” “王老先生可是有不少入室弟子了?” “惭愧。”王老御医一边陪着裴令竹往王书房走,一边道:“一把老骨头,不敢误人子弟。有十多年未曾教弟子了。” 裴令竹点头,“王老先生高风,谦虚了。如今您年岁大了,君上与我都不忍见你还为琐事奔波。尤其是一些小病小灾,总是烦扰您。您为王室辛劳数年,该好好享清福了。” 王老御医连连摆手,“王后说哪里话,都是我该做的。倒是这年岁大了,确是有些老眼昏花,老朽也怕哪一日误诊。哎,王后所虑老朽是知道的,但万万不可小瞧小灾病,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 “老先生说得是了。”裴令竹在廊边站定,“去年夏日,我身体抱恙,君上心急了些,喊您前来诊病,未曾顾及您高龄奔波,心中过意不去。此事他始终记在心里,虽不曾明说,但我是知道的。” 王老御医微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裴令竹说的何事,很是动容,语气发颤道:“君上挂念了,老朽……老朽无碍的。” “老先生为我王鞠躬尽瘁,我方才说您该享清福,纯是心疼之念。先生若有弟子可继承衣钵,大可带他前来见见君上。您老啊,得了空来与君上聊聊天,说说养生之道便足够了。” 王老御医笑道:“王后着实是客气了。不过,老朽倒是有一个弟子可带来见见君上。从前收过几个弟子,唯有他有些灵气,药理与医理都领悟得不错,是个可塑之才,可惜是年轻了,无甚经验。” “经验可以积累,不是问题。”裴令竹上前搀扶了他一把,“君上在国事上野惯了,总是不管不顾的,您这些年在宫里侍疾,怕是都没多少时光顾上家里。” “老臣家中不过一妻一女,不碍事的。” “哪日带令嫒入宫来,我一人可寂寞,也好陪陪我说话。”裴令竹客气了一番,在走到王书房门前时立定:“老先生稍等,君上国事繁忙,我好几日不见他,且先进去看看。” “好,王后请。” 来之前,裴令竹就让越秀和魏冬打听过,秦珩这会只跟方涓在议事。裴令竹这会进门也是只见到了两人,瞧着装束,衣冠松散,眼圈下的乌黑没能掩盖住眼睛里锃亮的光芒,桌案上的油灯燃了一夜,方才熄了。 定又是熬夜议事了。 “好,这一条你说的有理。但你看这里,我的想法,还要加一条。晋国民风奔放,前些年民与民私斗成风,曾有过法,始终未能触及根本。在这个问题上,要狠治。” “君上只要肯狠下心,涓无异议。” “另外,移风易俗是大事,还是久远之事,此事急不得。咱一点一点慢慢来,一步一步慢慢走,起头不好大刀阔斧,你以为如何?” “正是此意。君上且看——”方涓说着站起身,领着秦珩走到晋国山川图前,两人旁若无人地讨论、思虑,将政策细致到各个不同的区县。他们浑然忘我的模样令裴令竹莞尔,她先让魏冬领着老御医去偏室休息,自己则如往常一般在王书房服侍。 日落时分,这两人终于是觉到累了。 秦珩头也不抬吩咐道:“冬子,领先生去休息,睡一觉,吃个饱。”又对方涓道:“剩余细则我再思虑思虑。” “君上保重身体。”方涓也是觉得累极,转身要走,这才见着裴令竹正安静地朝他笑。他要行礼,被她摆手拦住了,心中领会,点头作礼便退下了。 方涓走后,秦珩又将一些案卷仔细整理,增补了不少批注和条目,一切弄完,还没觉得饿,困意已然占据上风。他倒头就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裴令竹无奈又心疼,将他整个人都拨到自己腿上,让他枕得舒服些,躺着睡。秦珩身体被摆弄着,人却睡得死沉死沉,好似无知无觉。 半月未见,他的胡茬和青黑的眼圈都让人感觉浑似野人。裴令竹使唤魏冬去拿来了器具,轻柔地替他整理仪容。他的皮肤偏黑些,正因此,深邃的眉宇使他看起来英气逼人又颇有威严。尤其是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像深沉的湖水,也像遥远的星夜。 整理完,裴令竹脖子有些酸疼,魏冬适时拿来了一个石墩子和软垫,让她有倚靠休憩的地方。她满意地点头,靠在墩子上也打起盹来。 靠着墩子,裴令竹睡得并不安稳,没几个时辰就醒来了,脖颈与腰背都有些酸痛。她依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静静看着秦珩睡觉,他睡得很沉也很安稳。 魏冬几次进来都询问裴令竹是否要休憩,均被拒绝了。秦珩一直睡到第二日中午,他醒来时觉得甚是舒爽,睁开眼鼻尖便是熟悉的清香,黑炯炯的眼睛瞬间亮了——裴令竹正望着他笑。 他立刻起身,想带她到内室一起用膳,却见裴令竹始终靠在石墩子上,动也不动。 “怎么了?” “君上,我动不得,手脚都发麻。” 秦珩这才意识到,他睡了多久,她便以这姿势陪了他多久。心头泛上一阵暖意,他二话不说抱起她进了隔间内室里。不敢大力揉她,他仔细又轻柔地一点点帮她活动关节,直至额头有些细汗了,裴令竹才觉得通体舒畅。 “傻女子,你动一下又不碍什么事。我哪里有那样容易醒了?你啊,就是太实心眼了。” “我自是比不得君上老奸了。”她浅笑着,“你睡舒爽了?可有觉得不适?我本让老御医等着给你看看,看你睡这多时候,就让他回了。” “无甚大事,有些累,喝点热的羊肉汤,吃饱就好。” 裴令竹看着他直笑,用手去刮他的脸,“你像个傻傻的愣子。” 秦珩哈哈大笑,“配你这傻女子不正好了?走,傻夫妻要一起吃饭了。”走到外头,魏冬已然备好一应热食,他满意地点头微笑,“再去热点梅子酒来,去方涓那带个话,今日就休息了,议事待明日再说。” 魏冬领命退下了。 裴令竹从内室走出,秦珩拉着她坐下来,不等喘口气便抓着她拥抱亲吻,声音低低道:“有两日不见你了,风寒都好透了?” “有两日?” “是了,你风寒倒是好得挺快,身子骨还不错。” 裴令竹哭笑不得,“君上以为只有两日不见么?莫不是日子过糊涂了。你瞧瞧窗外,柳枝都抽芽发绿了,雪也融尽了,我在甘泉宫养病都近半月了。” 秦珩一阵惊讶,“竟有此事?”随即恍悟,“我,我与方涓议事竟这样不知时日了,期间蒙溪有事来报,我倒还多嫌了他太过琐碎。哎呀!” “你啊,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这般回神,秦珩愈发觉得裴令竹可爱,又很是愧疚:“我说过要去看你,又食言了。” “风寒也不是甚么大毛病,哪一日我若是得了绝症,你可要记着来看看我。” “你胡说什么!”秦珩猛地拉下脸。 裴令竹见他眼中果然是真的冒火,立时软了气色:“好了好了,我只是随口一言,你且当是童言无忌了,饶了我。” “谁家倒霉孩子像你这样胡说!”她一服软,他便没了脾气,“快过来喝汤,没得多言,就该堵你嘴了。” 她笑着端起碗,也是饿狠了,没几口就将一碗羊肉汤落了肚。秦珩见她胃口倒好,很是满意,也风卷残云地吃起来。 吃完让魏冬收拾了,他餍足地靠在柔软的皮毛垫子上,非让裴令竹靠在他身上,刚拔下她的簪子,就迎头被瞪了一眼。 “君上你惯会耍闹,披头散发若野人般,让人笑话。” 秦珩哈哈大笑,“谁敢笑话你?”说着就去解她的腰带,附在耳侧道:“脱了衣裳,自然是野一些好的。” “胡说八道!” 他不理会,以行动代替言语。 秦珩不算是纵欲之人,本不以为如何,不过是几天与她未见。如今知晓竟是半月光景,看着她娇俏的模样,兴头便如潮水般起来了。他到底年轻,血气方刚,有的是精力与气力折腾,反倒裴令竹有些难以奉陪到底。 眼看她累得不行,秦珩也顾念她风寒初愈,“你该练练身子骨,康健些也好。” 裴令竹瞪他,“安的什么心,别以为我不知道。”又打他胸膛,“你这样气盛,不如再纳几个女子进宫好了。” 秦珩笑道:“不习惯,我瞧着身边若不是你,就心烦。”这倒是真,他知晓自己脾气暴躁,寻常时候总觉难以克制,有裴令竹在却是不一样了,“你莫不是真起心思了?要找女子进宫服侍我?” 裴令竹道:“你想得美,我才没有那闲心思。你若想,你自己找。” 秦珩笑着望她,不待休息一会,又摸摸索索往她身上去了。两人在隔间闹了许久,天黑时分才歇下了。都累着,很快便睡熟了。 翌日,秦珩甫一睁眼,便听到外头有些嘈杂的声音。他猛地皱眉,将怀里的裴令竹轻轻放到床榻里侧,简单穿衣,披了大氅就走出内室。 魏冬与两个风尘仆仆的士兵着急忙慌地走进书房,“君上,军情急报。” “知道了,你先出去罢。”秦珩大手一挥,将两位行礼的传信兵扶起,“不必多礼,有何要事,直言。” “君上请看。”传信兵递过来一封密书。 装书信的竹管血迹斑斑,他心头一凛,立刻打开。羊皮纸上寥寥数语,看得他眉头死皱,“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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