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见过盐神的模样吗?” “你且先说,你琢磨甚么?” 裴令竹试探着说道:“假若他们的盐神有模样,那么扮作盐神样子的女人出现了呢?他们是否就此言听计从?” 秦珩眼睛一亮,略一思索,又肃然道:“事关神灵,行事不可轻易。若找人假扮盐神,后果难料,吉凶不定,不可。” “君上何时如此守成了?”裴令竹嘟起嘴,埋怨道:“这世上或是有神灵,但他们真的看着这人间么?更何况,修炼了那么多年才成了神,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不过就是个仰慕他们的凡人扮相罢了,小事而已。” “哼,你这歪理说得……”秦珩轻轻敲她的额头,“有理也是你,无理也是你,话都让你说尽了。” 裴令竹却分外认真,“君上你且细想。在神灵眼中,是否芸芸众生都一视同仁?假若一视同仁,他们匈奴人是人,我大晋兵士便不是人吗?匈奴人无缘无故劫掠我百姓,屠戮我将士,作恶多端,盐神看着却还要选择保佑他们,仅仅是因为他们岁供吗?那这种神灵,亵渎又如何?这样的神灵,与贪敛的小人相比,又有何区别?” 秦珩默然听着,眼看眼前的女人振振有词,开口便是百姓将士,她身上那种国之王后的大气与大义在这一刻,锋芒毕露。 他越听,嘴角的笑容越大。 “你笑甚么?不会说话了么?你且说,我说的是否有理?” “有。”他笑道,“你说得对。假若神灵是这样的神灵,便是不敬畏,亦不足惜。令竹,你知道么?你很美。” 裴令竹被莫名的后半句话闹了个红脸,“前言不搭后语,君上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秦珩将她拉到怀里,“本王的王后,很美,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所以,假若让你去扮盐神,是屈才了。” “你如何知晓我想去做这事了?” “你的眼睛说了。”他笑着,不由分说先将她吻了一番,随后才抵着她额头道:“先用晚膳,夜里找蒙岩一起来商量,此事须有个从长计议。我不希望你涉险。” “君上你同意了?” 她乌黑的眼睛在暗黄的油灯里熠熠发亮,看得秦珩一阵悸动,手上就不安分起来。 “君上!这里是军营!”裴令竹连忙拉住他,却也没能挡住年轻力强的男人。好在他们的营帐,没有人敢随便入内,即便要入内也是要跟黑侍禀告的。故而营帐内的春意盎然,丝毫传不出厚厚的毡布。 秦珩餍足了,心情就很好,意犹未尽地把手放在她纤细的腰上,不断摩挲着。 仿似这会才想起来,“你是从哪里知道盐神的事?” “我去外面转了一圈,听到那些将士们闲谈了。本不以为意,可若是祭礼就在附近时候,那真算是天助我大晋。” “你很聪明。”他笑着,对她活络的思绪很是满意,那不安分的手又伸向她胸口,“我很喜欢。”他落下嘴唇,从舌尖挤出几个字。 裴令竹只能听着,气息不稳,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总是这样精力旺盛。 直到秦珩知足,也已入夜。天色太晚,也不好叫蒙岩来议事,便罢了。翌日,秦珩起了大早,不等裴令竹完全醒转,就先去找了蒙岩,把整件事的思路都备细说了。 蒙岩听得一愣。 神明之事,向来玄迷。晋人在信仰上,只信天地而敬祖先,未曾有像匈奴人这般的对某一神明有绝对的信奉与遵从。王后的想法,很大胆,若放在普通人眼里看来,到底有几分大逆不道的冒犯之感,可蒙岩和秦珩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们杀伐之气重些,行事与思维多少有些狠厉,这种想法放到他们眼中,只能说是“奇计”,或可一试。 此时此刻,两个男人的眼中只有晋国的安危与天下大势。 两人仔细商议探讨了一番,才慢步往裴令竹的营帐走去。在门口处,蒙岩站定了,压低声音道:“君上先请。” 秦珩点头,进去后半晌,裴令竹掀开毡布门帘,“蒙将军请,久等了。” 蒙岩飞快地扫过一眼,王后已然精神万分,整肃洁净,不仅对她的行事作风有十分的赞赏。在帐中坐下后,他又遣人将军中几个重要的副将召集起来,一群人窝在营帐里开始商议起假扮盐神的事情来。 春天是赞比穆最为期待也是最不敢慢待的时候。此时气候渐暖,没有雨水,气候干燥,盐湖上的冰还结着厚厚的一层,正是采盐的好时候。 赞比穆二十年前自伟大的父亲手中接过单于的位置后,就始终遵照父亲的遗言——每年春季祭盐神。 他们是北方的强胡,是受了天之恩泽的骄子,他们能够在群山之间奔腾猎物,能够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搭起帐篷,畜牧牛羊,他们几乎无所不能……除了盐。受制于盐,是强胡最大的软肋,而盐神却替他们接上了这一处肋骨。 盐神神圣至高,不可侵犯。 赞比穆每年都带领部族隆重地前往盐湖祭祀盐神。 在儿时母亲说的那些故事里,盐神是一个身穿白衣有慈悲相的女人,她有着美丽温柔的脸庞,一颗纯净善良的心灵,为他们胡人带来世世代代的荣光与盐。如果没有盐,强胡就不得不低头向南面那些软趴趴的汉人妥协。 还记得前几年,不过是普通的皮毛牲畜交易,都要看那位晋王的脸色。那位晋王为了几次劫掠耿耿于怀,竟然妄想与他们谈条件!若不是忌惮蒙岩带领的那十万铁打不动守在长城的汉军,他何至于此! 但现在都不要紧了,他目下的大事就是祭祀盐神。祭祀结束后,大魏王答应他的事就会一一应验,他们强胡将永远是北方的王! 为了祭祀盐神,赞比穆带领部族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月。即便是与蒙军战斗后元气大伤,给盐神的礼物也不能哪怕少一只羊腿。他坚持按照往年的份额准备祭礼,对此,部族上下全无怨言,他们都是天的子民,是和他有一样信仰的人,没有人会有反对意见。 大祭这一日,赞比穆带领左右贤王,和所有的小首领,浩浩荡荡走向了盐湖。 在匈奴的观念中,女人是不能参与盐神祭祀的,因为盐神也是女人,她喜欢青壮强悍的男人前来瞻仰她。 几乎是部族中所有的精干力量,跟随赞比穆来到了盐湖。在盐湖边上,一众小首领都停下了,他们没有资格更进一步。同样的,大量的羊皮牛皮和一众食物都在这里停下了,由右贤王吟唱祭词,一番满怀诚意的祭仪过去后,赞比穆带着左右贤王、祭司和四个巫图慢慢向湖心走去。 由祭司走在最前端,四个巫图护法分别位于东南西北方位,赞比穆和左右贤王则在包围圈中,跪拜而行。 一行八人在湖边众人敬仰的视线中,不断接近他们心目中的神圣之湖。 祭司是老祭司,一生主持了几十场祭礼,每一场他都分外认真。他和每个胡人一样,都对盐湖女神的出现怀着深深的渴望。眼见自己年老力竭,恐怕此生无望,他心中不是没有失望的。饶是如此,他也要格外用心尽力地把自己的虔诚传达给神灵。 他相信,只要心诚,必有回应。 在距离湖心三丈远的地方,他又一次跪拜在地,手持灵柱,嘴里颂词念念不断。就在他睁开浑浊的老眼时,缥缈无垠的盐湖上,自远而近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向他们行进。她乘坐着白马拉的银车,有若从仙境奔驰而来。 一行人俱是心神大震。 那白衣仙女身着羽衣,长裙曳地,白马银车稳稳地在湖心停住。众人谁也不敢大喘气,在目瞪口呆之际,还是老祭司见多识广,率先匍匐在地,大声嘶吼道:“盐神驾到!我等凡民有幸得见盐神,不敢窥容——”伴随着冗长而嘶哑的尾音,老祭司比人生中任何一次祭礼都要激动地开始声嘶力竭地唱祭词。 其他人连忙接着反应,跟随老祭司匍匐在地,唱起了祭词。 唱罢,只听得一声清亮的古音,老祭司便道:“抬头!” 盐神说的是他们胡人部族的古语,这种语言老祭司也只在年少时学过,是每一个祭司都要学习的语言,若不是今日得见盐神,恐怕他都要忘记这种语言了。一时间,心神的大震被无以言喻的神圣而代替。 带着盐神前来的白马和银车这时都不见了。只留下盐神一人独自站在湖心,她白色的羽衣与飘着白云的蓝天相互映衬,从他们的角度看去,仿佛是盐神驾云而立。她连头发都是白色的,却有一张娇俏美丽的脸庞,嘴角微微的弧度是儿时听过的她的温柔,可那一双清澈墨黑的瞳仁却带着陌生的冷意。 赞比穆只看了一会,就觉得全身冰冷,心中又是热火朝天地激动着,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境地将他煎熬着。他听不懂老祭司与盐神交流的语言,只听到老祭司时而悲恸时而欣然的声音在耳边不断起伏。 他来不及思索自己曾经的作恶是否会让盐神不满,也来不及在心中向盐神辩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了部族子民……他的心中,脑中都是一片空白,那白茫茫的一片里只站着盐神高贵颀长的身影,她清冷的眼睛与温柔的红唇,跟母亲在他儿时说的一模一样。 盐神与老祭司的交流持续了两刻钟,最终在盐神冷冰冰的表情中结束。老祭司脸色灰败,又声嘶力竭吼叫道:“伏首送盐神——” 众人都照做了。 在话音落下的时候,几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微微抬头了,他们看到盐神轻盈的脚步慢慢走向远处,每走一步,就下降一些,每走一步,就入水深一分。他们几乎是眼睁睁看着盐神一点点走入盐湖中,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盐神走后,众人愣了很久,才连跑带爬地到盐神消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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