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猎猎,一只飞鸽自河元县而出,振翅飞向北边。 一名黑侍从刚落定的飞鸽脚上摘下卷在小铜管里的羊皮纸,捏在手心,转身就往晋王的营帐走去。 秦珩正坐在案前盯着地图看,一旁的裴令竹饶有兴趣地将一张锅盔撕成了很小的一块一块,并用马奶将它们泡在碗里。 黑侍早已习惯这种场景,不待迟疑,就将铜管递给秦珩,行礼后转身退出营帐。秦珩摊开羊皮纸阅信,看完后眉头渐渐皱起。 “哪儿又出事了?” “那个孙石灵的女儿被山匪抓了。”秦珩把羊皮纸丢在桌上,“黑侍才赶到湟里山,不知是否赶得上救人。” 裴令竹撕锅盔的手势停了,她在这个时刻蓦地想起在牢中答应那孙石灵的一句“只要令嫒身在晋国之内,必护得她毫发无伤,与先生终得父女团聚”。她一边想着,一边心中又隐隐计较往先顾言希的样子——她并不承认自己是孙石灵的女儿,而且那种否认很是真心,丝毫没有掩饰。 在她重新活过来的时候,她看待许多事就有些宿命的意味。她一直都认为,那个所谓的孙石灵女儿不简单。从魏国传递回来的消息是,孙石灵女儿确确实实死在了洪水中,可她却偏又活生生出现在了晋国。 “你有何思虑?怎么一直不说话?” 裴令竹放下手中的活,走到秦珩身边,说道:“梅姑想给她的侄子找一个金饭碗,却又忌惮王家权力的反复无常,因此以为拿捏着孙先生的女儿便有了筹码。可我以为,她也许低估了一个人想要情怀、才智得报的决心。” “你这样想?”秦珩将她拉到腿上坐着,似乎对她的说法很是满意,“你与我说过,许诺了孙石灵保得他女儿无虞,他女儿你是怎么找到的?” “之前服侍我的宫女便是了,她如何入得宫中,我也是不知。” “有这等事?”秦珩眯起眼睛,好一会,脸色有些冷,说道:“你将她送出宫是对的,她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到宫中,只怕魏国脱不了干系。哼,连离宫都能染指。” 裴令竹知晓触到了他痛处,不再纠缠于这点,于是转移话题道:“君上……对她似乎无甚想法。” “想法?”秦珩道:“我对她能有何想法?她是不是孙石灵的女儿与我没有半点干系。若不是张政保孙石灵五年内修通河渠,我保准要斩了他。” “你还气着呢?”裴令竹笑了。 “间谍,是大忌。更何况,他修渠,耗我民力用我食粮,于国于民皆是损耗在先。这个赌,赌的是我大晋子民,是我秦氏的江山与威望,是我祖辈荣光。你说我输得起输不起?” 裴令竹有些领悟。孙石灵如今修渠再比不得当初迎他入晋的那时,倘若一直相安无事,倒也罢了。败就败在魏国来人说他是间谍的那一事。现在他的功他的名甚至是他的性命都全部系在绝岭通渠一事上。 他若成了,是将功抵过还是于晋国有大功而位列人臣,全凭秦珩做主。就算秦珩对他无所奖赏,世人亦无可厚非。可他若不成,结果就显而易见了。 所以如今,他的女儿是生是死,是凶是吉,全然是一件微末小事。 裴令竹念及此,叹了口气道:“到底我也曾答应过他,要保得他女儿平安,不管那姑娘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总还是救了吧。” “哦?你怀疑什么?” 裴令竹没有隐瞒,直言道:“女儿对父亲的情感,我是懂的,尤其是父女相依为命。孙石灵的女儿我曾试探过,她的眼中没有一分一毫对父亲的眷恋和顾念,做女儿到这份上,着实令人不解。” 秦珩却道:“哼,他的父亲能够为了魏国做出这般下作的事情,也无怪乎生这样的女儿。” 裴令竹蓦然觉得他有几分可爱。一个大男人,因为一件事能够生气这样久,也少见了。不过想来当初他对孙石灵是抱着极大的敬重与期待罢,否则如今断不会这样小气,一旦膈应,就膈应上这么多时日。 她搂着他的脖子,不再说了。 在飞鸽到达军营的同时,远在晋国王城的秦郁也同时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她阅毕就立刻梳洗换衣去了宫中,蒙溪照例在王书房门口“侍候君上”。她对守候在门边的魏冬点了点头,魏冬便十分有眼力劲地走到长廊尽头望风。 秦郁低声对蒙溪说了一番,蒙溪神色微凛,很快镇定下来,起身就去了。 秦郁整了整衣领,走到魏冬身边,“劳烦守候在此处,莫要让任何人靠近王书房。” “是,奴才遵公主命。” 吩咐完毕,秦郁就往甘泉宫走去。她在甘泉宫坐了一个时辰左右光景,魏妗就带着侍女来了,惊疑的同时,秦郁不禁为自家王兄的料事如神叹服。 两人曾在王书房见过一次,是以魏妗见到她,微微一愣,对她点头行礼,“玉夫人。” 秦郁心头几分计较,这是她的韩国宫中的封号。她面色如常道:“魏公主今日有闲过来看王后。” “左右也是无事,听闻王后身体欠佳,故而来拜访。” “王后睡下了。”秦郁道:“把我都给挡在门外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甘泉宫的侍女适时轻轻关上房门,隔绝了魏妗打探的视线,“我这位王嫂啊,可是我王兄的宝贝,我们平日里谁也不敢惊扰她。不如魏公主隔几日再过来罢。” “哦?晋王很宝贝王后么?” “自然。”秦郁笑道,“公主何有此问?” 魏妗道:“我倒是曾在王书房见过一个侍女,也是晋王的宝贝呢。”说完又笑了笑,“不过也是了,晋王的宝贝都是他的心头好,想必王后姐姐定是最不同寻常的那个。” 秦郁一边听一边微微皱眉,很快就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国之王后,自然是谁也比不得的。” 魏妗垂下眼眸,没有多说,福礼后便转身走了。 秦郁看着她远走的背影,眉头愈发皱得紧了。她回身看了眼甘泉宫静谧的模样,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裴令竹在军营帐篷里住了四天,脸上就泛起粗糙的红,这里的干烈的寒风到底不是她一身娇柔能抵抗的。纵然心有余,却力不足。 秦珩扮作蒙岩的副将在军中巡察了几天后就认真地每天待在帐篷里陪她。夜里会让军中司马打来一盆热水,给她洗脚,又将她捂在厚厚的毛毡子里,一边批公文一边搂着她。她很听话地任由摆布。 这对秦珩来说算是个新鲜事,他长这么大从未这般服侍过人。 待了几天,裴令竹觉着缓了口气,就不再窝着享受一国之君的服侍了。趁着白日里秦珩忙公务,她便出去随处走走。副将李锴奉命陪她。 军中兵士多见伤残,她顾念这些年轻的小伙,一路径直走到军医的营帐。由于伤员太多,军医的营帐连着扎了五顶,远远看去,像是渗着血水的棉纱布堆成了五个营帐。便是在中午的烈阳下,依然显出凄楚之感。 “王后,此处血腥气重,您仔细往前。” “有甚碍事?他们都是我晋国的英雄,我去看看是应当的。” 李锴闻言领命,先行让人打点知会了军医,众人见到裴令竹走来,只以为是蒙岩将军手下视察工作的司马,她一身男装,看着虽然清秀些,却也没有让人生疑。 裴令竹一边走一边尽量不引起大家注意,只是简单观望,碰上走路不便的,她会适当搭把手扶一把,对方则报之以感谢。有一些轻伤的士兵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靠着一个小火堆,彼此聊上几句,见她走来,只是略微带一眼,就又沉浸到话题中。 她绕着走了一圈,对军中的男人气有几分深刻的体悟。 这些人年纪小些的不过还是少年郎,却要在这苦寒之地背负起国之防军的大任,他们的家人该有多心疼?又或者他们家中有几个老父亲老叔伯,给了深厚的期望,把他们送来这里建功立业…… 裴令竹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深深叹气,直到回了营帐,还一个人呆坐许久。 “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呆了?”秦珩理事告一段落后注意到她,在她身侧坐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冻着了?” “没有。”裴令竹温柔一笑,握住秦珩的手,“君上可知晓盐神的传说?” “传说?”秦珩道,“这是匈奴人信奉的神,算不得传说。他们将盐神看成保佑他们不受疾病侵害并年年吉利的神灵,是不可侵犯的天。这可不比你在书上看故事,是很严肃的事了。” “你是说匈奴人将盐神视作祭祀的神灵?” “嗯。”秦珩点头道,“每年他们都要向盐神进贡并行祭礼,之后就去采盐。” “何时行礼?” “算日子,差不多这些天了。这也是为何我边军将士能够喘口气休整一番的原因,祭礼期间,匈奴人是不会南下劫掠的。”说着,他摸了摸裴令竹的眉心,“你这小脑袋瓜又在想什么了?” “他们见过盐神的模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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