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宫迎来开春后第一场雨的这天,一行队伍浩浩荡荡自南山离宫进了王城。 太后的车辇比整个晋国的任何一辆车都要富丽堂皇,寻常的王宫辎车也不过多些遮挡的绸布罢了。这太后的车辇却是在绸布之外还悬挂数量极多的宝石与流苏装饰,车马一动,就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车辇进王城的场景,无端让围观的百姓想起魏使来时那段让人很是难受的场景。 当今晋王稳重大气,崇尚简约,连带王后亦是不事奢华,却怎的有这样个太后? “太后从前是魏人,魏人许是就喜欢这套。” 窃窃私语声中,人们以为这便是答案了。 “太后嫁入晋国这多年,还能留着魏人脾性,难见了。” “你瞧瞧,太后手中是抱着甚么?” “瞧不清楚,能有甚么?八成就是玩宠,听闻魏人喜好养猫哩。” “人都难吃饱,还养猫……” “你可小点声,莫说话了。” 辚辚的车马声伴随着雨声嘀嗒过了宫门。 这个世界上,除了晋王与太后,恐怕没有人会真正知晓当年太后出王宫居离宫的真正原因。而这个真正的原因也是秦珩绝不愿说起的,它是他们母子之间的心结。若非他大婚一事让太后着急,好好为他打算了一番,这个结恐怕会是个死结。 不少宫人都去迎接太后尊驾,唯有王书房如常。 魏冬守在门口张望,秦珩与裴令竹待在隔间。他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此时气息却平稳,说话亦是中气十足,“她回来了。”他的声音无波无澜。 裴令竹心头几分颤抖,“君上休息一会罢,要不了多久,她便会过来看你。” “她的亲儿子在战场吃了毒箭,她能到这时才想起来进宫,她一直是这样狠心的。” “君上……”裴令竹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没事。是你说了,除了你,旁人谁也不值当。”他对她笑,突然说起从前,“几年前我不得已将她安置离宫,你可知缘何?” “这……太后她受不住宫中冷清?” “是,受不住冷清,往宫里头招了三四个年轻的假内侍。” 裴令竹惊得手上猛地用力,竟是硬生生掐疼了秦珩。她神色无措,吐不出一个字来。在面前男人冰冷无波的表情里,她感觉到心口有一阵揪心的疼。 “吓着了?” “君上,我……对不起。”她松开手,“……对不起。” “傻东西,与你何干?你说甚对不起?” 她水汪汪的眼睛里有几分痛楚,“我没有体察你,我,我总是任性,不知你身上背负这样许多苦。”说着,她双手都握住他,“珩哥……” 秦珩低低笑起来,“莫说别的,想补偿我?那么,好好把我们孩子生下来,陪我一生一世,我就不怪你。” 裴令竹想起那冰冷的神明之语,酸楚着点头应允:“那是自然,我一定会把孩子好好生下来。你且先躺下歇息,我需先避开。” “嗯,你仔细些身子。这几天,恐怕都不得安宁。” “我没事的。”她起身,倾身吻他的唇,蜻蜓点水的一下,很快就闪身离开。 太后入宫后整整两个时辰,才施施然来到这王书房的小隔间。裴令竹走之前灭了灯,这逼仄的小隔间瞬间就陷入了一种阴寒的气氛中。秦珩独自躺着,觉得裴令竹的气息还留在这里,听到门边的脚步声越往里走,他却越有几分胆怯。 脑中思绪飞速旋转着,那脚步声仿若丧钟敲在他心口,让他愈发透不过气来。 最终,在掀开帘子的那一瞬,他闭上了眼睛。 “呀!”太后略显娇柔的声音响起,“这里为何黑漆漆的?都没甚么人掌灯?真是反了,来人呐,魏冬呢?” “太后,魏冬和侍女都去了药房,君上的药断不得。” 太后对这个浑厚的男声没有一丝怀疑,不再纠缠宫侍的事情,她慢慢走到床边,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了她许久不见的儿子——面色灰白,嘴唇毫无血色,肩膀上有一个赫然的血洞,结了难看的暗红色痂,一股腐肉的气息流淌。 她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我的儿,我儿怎能这样了?谁,谁害的他!谁把我的孩子害成这样了?” “太后,你忘了,晋王私自出宫前往边境,带兵打匈奴,不慎中了毒箭。” 太后是真的忘了,她从来没想过这几句话是真实的。眼下看到自己的儿子这般凄惨,怎么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戚:“魏郎,你救救他,你救救我儿罢,救救他……”她甚也不顾,回头便爬着摔倒在那高大的男人身侧。 这隔间里,除了他们三个,别的人都出去了。 “太后。”男人矮身扶起她,宽慰道:“我们说好的事,你忘了吗?” “我,我没忘……”太后哆哆嗦嗦的,“我答应过你了,这里由你做主,但是我儿……我儿不能死啊,他是我儿子,是我亲儿子。” “您只有这一个亲儿子吗?”沉稳的男声听不出喜怒。 “我……”太后慌乱了。 男声又道:“当你在冰冷的深宫中受苦时,你的这个儿子可曾顾念过你?他将你移出王宫丢在偏远的离宫时,可曾顾念过你?这些你忘了吗?你一生受苦,他可曾为着你是他的生身母亲而厚待于你?”太后的脸色越来越颓败,“兰姬,你吃的苦够多了。” “魏郎!”太后扑到了男人的怀里,一阵一阵地哭起来。 良久,男人道:“我并未放任他死去,在这些天里,每日每夜都有人伺候着照顾着,什么样的神丹妙药都给他用过了。匈奴歹毒,这余毒无力回天,兰姬,你接受事实罢。” “他,他到底也是我的亲儿啊。” “儿大不由娘,如今你不止他一个孩子了。别忘了,这次回宫你要做的事。” 太后边听边点头,就着昏暗的烛光又看了一会秦珩毫无生气的脸。她如今其实记忆并不不深刻,这个孩子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她也记得零碎了,印象最深刻是他曾经打碎过一个瓷杯,给划拉出血,愣是一声不吭地独自坐着,甚至将伤口不断挤压,以为血流完了就不疼了。 她的儿子太不像她,像他那个不管不顾的父亲。他们是会为了自己的天下和那个君王位置而不惜一切的人,他们不在乎她心里的凄凉。 这样想着,她把那些为人母的慈爱就渐渐压下去了。 半个时辰后,她跟随魏郎出了隔间,在王书房里开始草拟诏书。 “魏郎,你是魏王的王弟也是魏国的丞相,而我终归是晋国的太后,不管我的哪个儿子做晋王,这都是不会变的事实。”兰姬这时仿似神志有些清明,“当初是你把我送给别人的,如今,你要不回去了。” “兰姬,情非得已。我这次入晋,何尝不是为了补偿你。比起你和他的儿子做晋王,让我们俩的儿子做晋王不更好吗?从此以后,我可与你厮守。” “你不会……和魏王合谋想吞晋国吧?” “兰姬,你怎会如此想?”男人生气道,“我在这里的这些时日,哪一日不是提心吊胆?哪一日不是提着脑袋待在你身边,多一天便是一天,我……” “好了,我写。”太后长出一口气,“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安平君。” 魏安平走到她身侧,缠绵悱恻地与她进行了一个长吻,太后这才带着安心又甜蜜的表情落笔。一封看起来有理有据的诏书写完,却谁都没有找到王印。两人进入隔间,将秦珩睡着的枕头、衣被都翻了个遍,竟也没有见到。 太后蓦地感到一阵恐慌,“王印丢了?你怎的也不知道王印在哪?” “常理而言,王在哪,王印便在哪。这……秦珩竟不随身携带王印?” 太后在记忆中仔细搜索了一番,怎么也想不起来,晋国王室的祖制对王印是如何处置的。她依稀记得,先王在的时候,王印都是放在王书房的,每日会有专人看管打理。王权并非全指着王印,那只是个行政令的钥匙罢了,如今能去哪? “莫非在王后手中?” 太后沉思道:“不会。王后是嫁入王族的妇人,掌不了权,更不谈能够保管王印。从前我在先王身侧,是一字一句的政事都不过问的,过问多了,族规不允。” “那会在哪?” “晋王出事,王印无踪,就用我的印罢。先将宫中的情势控制住了,再安抚朝臣。王儿他这多日不见朝臣,想来朝臣们都有了心理准备。有我出面,他们不会多疑。”王后说着,轻笑一声,“老晋人都是如此,一旦认了是自家人,便只信自家人。” “你在晋国多年,倒是生根了。” “你在吃醋吗?”太后的笑容中多了几分冷意,“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将我送给晋人?总也有你吃报应的时候。” 魏安平听着毫不在意,走到太后背后将她搂住,握着她的手从她胸口拿出印章来,轻轻盖在了那诏书上。他在她耳侧落下一个吻,“如今,我不是尝到了报应滋味么?走过了这一长条荆棘路,就为了与你相守。” “魏郎……”太后轻声呢喃,伸手搂住男人的脖颈,“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是吗?” “嗯,从今以后我都在这里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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