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议会一般持续一个上午,这一日的午膳,君上总是要到午后才吃上。是以彦黎和华姑在王书房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才见到竹曦端着午膳进入王书房。彦黎见到她就大哼一声,背过身去。 华姑在旁轻轻抚摸他的小脑袋,什么也没说。 刚进门的秦珩见到此情景,恍若未见。竹曦布菜后,也仿若什么也没发生,招呼彦黎道:“公子可用膳了?” “我不吃!”彦黎气呼呼的。 华姑见状,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等了一个时辰,不饿吗?吃一点。” 彦黎也轻声问她:“华姑你饿不饿?” “我饿了。” 彦黎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拉着华姑到案桌前,“父王,华姑可与我一同吃饭?” 秦珩看了华姑一眼,“可以。” 竹曦于是也为她备了一副碗筷,“华姑日日照顾公子,辛苦了。” 华姑只是轻笑,一边安静地用食一边给彦黎夹菜。秦珩留意了一番,彦黎对她夹过来的菜照单全收,吃得很是欢畅——这小子平日里可是极难买账的,便是越秀有时也拿不下他。他心中有事,便也没有认真吃饭,随意扒了几口,就算了事。 竹曦在一旁道:“君上今日又是胃口不好?我让御厨做些开胃的小菜过来。” “不必麻烦了。”秦珩淡淡道。 “日里夜里理政,为甚不好好吃?君上体力不错么?” 在座的人俱是一愣。 谁也没想到华姑会有这样一言。 竹曦察言观色解释道:“华姑,君上总是如此的,他忙些累些,吃饭不赶时辰点。” “吃了罢,热乎乎的食物放着不吃,如何给公子立范?君上应当起一个好头。” 竹曦这些时日是感受到晋王的诡谲阴郁的,她即便离他这样近,又有一张“护身符”,也很难摸清这个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他日日操心国事,让她陪在身侧,却从来界限分明,更不提别的小事。只有初见时一句“竹儿”露了心迹,此后再无他言。 如今这不知哪来的丫头竟敢这样顶撞他支使他,太危险了。 连彦黎也觉得奇异,他有时也是害怕父王的。 空气中弥散开来诡异的沉默。 好一会,秦珩突然嘴角勾起一个莫名的笑容,举起筷子道:“吃罢,都愣着作甚?吃饭。” 竹曦愕然,偷偷看了一眼几人,俱是神色如常。她静静望了会华姑,压下了心头的计较。 饭后,秦珩仔细询问了一番近日来彦黎的学习情况,彦黎这小脑袋聪明得紧,几个问题对答如流,在秦珩赞许的目光中,彦黎忍不住露出骄傲的神气。华姑在一旁见此情景,很是自然地轻轻拍了拍彦黎的肩膀,也就这一下,彦黎瘪瘪小嘴,又肃然端坐。 秦珩与竹曦俱是对华姑有些侧目。 用完膳,华姑带着彦黎离开。秦珩慢慢看着两人走出,眯起了眼睛,竹曦道:“君上是否觉着公子在那姑娘面前,很是乖巧?” “嗯。” “那姑娘瞧着是个伶俐沉静的,君上可是挑了个好侍女。” “她不是侍女。”在竹曦探究的目光中,秦珩道:“她是彦黎的老师。” “啊!她……?” “彦黎听老师的话,是应该的。本王少年时也敬师,年少心性,对老师总有几分惧意。如今,倒也坦然了。”说到这里,秦珩想起了裴老太傅,心中酸涩的难受一阵又一阵,让他忍不住想要去抱面前的人。她这张及其相似的容颜,始终无法让他疏离对待,可手要伸出去的时候,又瞥到她脸上的淡漠。 裴老太傅不是她的父亲。 秦珩压下心头的情绪,突然不愿再多说,“你出去罢。” 竹曦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蓦然心头升起一股勇气,她身体前倾握住了秦珩的手,“君上,让我陪你一会,可好?” 秦珩转头看她,在她熟悉的面容上细细端详,直到望进她眼睛,心头升起难以抑制的寂寞感。 她不在,不是她…… 他没有拂开她的手,只是侧过身,摊开了桌案上一卷竹简,“你找个地方自己坐着罢,不要出声。” 竹曦满是欣喜地应允,坐到了一边。秦珩没有再管她,中间依然是魏冬一直进来服侍并传递书简。中间有过几次,他抬头看她,不经意间抓到她无聊地打呵欠或是打瞌睡,却总是在放松之后直起身子,又端坐起来。 秦珩的脑海中慢慢现出裴令竹靠坐在那边的模样。 她从来不感觉到那样的拘束,若要打呵欠便打呵欠,若要打瞌睡便打瞌睡,有时甚至是直接睡着了,就趴着或靠着,极其偶尔她还会跑到他身侧坐着,故意打扰他,惹得他微恼,又总无法生气,只得依着她休息一会,喝口茶,说会话。很快,她就又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反过来教他认真处理国事。 竹曦确实长得与她有几分相像,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没有人像她。 只有是她,或不是她。 他的王后没有任何人可以相像。 夜里,秦珩让困得不行还强自撑住的竹曦先走了,她扭捏了一会,最终在秦珩微显不耐的目光中作罢离去。秦珩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摸着衣服滚边上绣着的青竹,他问魏冬:“裴老太傅近日好么?” 魏冬道:“君上,还是那样,眼神越发不好使了,让派了个机灵的学生过去,日日给读文章看书。夜里总睡不着,近些天说是梦魇多,老……老叫着王后的小名醒来。” 秦珩想起石棺里的人,腾地起身,“走,去看看老师。” “君上,这时候了……” “就看看,若是老师睡下了,回来便是。” 深夜,一辆轻便的轺车飞快出了王宫,驶向裴府。 五年了,裴府无论春夏秋冬都极少有人来往,府门牌匾上始终吊挂着一条白布丝。那白布丝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更换,故而任何时候看去都是鲜亮的白。裴老太傅年老,心却如明镜,每一次秦珩来看望他,他都要斩钉截铁地与他说,他的女儿死了。 秦珩本以为,裴老太傅是世界上除他之外,唯一不愿令竹离去的人。可没想到,他如此倔性,次次来,次次要听上一些撕心的话,后来他便也不爱来。秦珩专门派了人照顾老太傅,掌握着他的动向与近况,将他照顾得尽可能好,算是替令竹尽孝。 这日深夜到访,秦珩本意不过是想看一眼,却不料裴府灯火通明。 家老见了他立时前来拜见,“君上,您来了。” “老师还没有睡下?” “没有。老爷这几日神神叨叨,总夜里睡不得,这会……还念叨呢。” “神叨叨甚事?身体可有恙?” “无碍无碍,让老御医来看过了,说是无甚毛病。老头子我瞧着看,老爷是老了,半瞎着,看不着,光念叨,解解寂寞。” 秦珩一边听一边往里走,一直来到裴老太傅的卧室中,这里点着三盏油灯,将整间房都照得亮堂堂,甚至有些刺眼。老太傅散着头发,衣衫都穿得整齐,坐在躺椅上,一边摇晃一边念叨着什么。 他眼神很是不好,来人若不出声,不走到近前,是分辨不出谁人的。 “老师,学生拜见老师。” “咳咳,君上……”他听到了,就颤巍巍要站起身来还礼,秦珩忙上前拦住了,将他搀扶到椅子上继续坐好。 “学生见礼,应该的,老师您不必起身。”他给他轻轻掖了掖衣角,“三更半夜,老师还未歇下,精神可撑得住?” “撑得住,我人老了,半瞎了,脑袋还清楚。”裴老太傅爽朗地笑笑,“君上可知我为何如此深夜还醒着?” “为何?老师请说。” “为我儿。她前些日子曾给我托梦。”裴老太傅说着抓住了秦珩的手,枯瘦而颇有力量,“五年了,君上,五年来我儿从未入梦,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啊君上。” 秦珩的心猛地一抖,他突然想起那天感觉到的裴令竹就站在他身边,正是那种真实的感觉让他不顾一切地去寻找确认。 “老师梦到竹儿说了甚么?” “我儿回来了。”裴老太傅激动得浑身都发抖,“君上你看看,这些烛光,我都得点着,得点着……我儿回来,不能迷了路,她得找着回家的路。五年了,她一次都不曾来过,是会生疏了的。” “老师……”秦珩反握住他的手,“有,有一个人……” “何人?” “她与竹儿样貌有些相似。” “有这样的人?君上,你可否带我看看?”说着,老太傅就要起身。 秦珩连忙拉住他,“老师且慢,择日我带她来见你便是。” “莫要择日,君上,明日,就明日如何?” 秦珩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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