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宫,秦珩似是有几分清醒,对方涓道:“今日有劳方大人。” 方涓意味深长地看了会秦珩疲劳又颇显老态的脸,揖道:“君上,臣府中近日收了个伶俐的丫头,不如请她来服侍君上起居。” 秦珩微微蹙眉。这么些年,方涓从未问过他的琐事,“伶俐的丫头?有甚伶俐?” “年纪不大,灵气十足,是个活泼的。君上身边多年都只魏冬与越秀照顾,如今王子是入学的年纪了,臣恐君上身侧无人……” 秦珩蓦然想起南阳古寓里那人的言语,颇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来罢,先随越秀熟悉些时日,再安排事宜。”说完,转身进了隔间,倒头就睡。 方涓轻轻叹气,与魏冬嘱咐了一番,亦径自回府。 夜里,秦珩半梦半醒,依稀感觉有人在抚摸他脸颊,他有微微的抗拒,拂开了那只手。但那人似乎一点也不生气,犹自陪在他身侧很久,直至他醒来时,身边却是空无一人,只有越秀等着给他梳洗。 “君上。” “昨日可有人来过?” “这……四更天时我替的魏总管,来之后便没有见谁来过。” 秦珩道:“你去把魏冬叫来,本王有事问他。” 魏冬来了后,有些支吾,秦珩便立时厉色,他这才备细说了。自秦珩睡下不久,太医院就派来了一位医官,男装束冠,却是怎么看都不像是男人,一股文弱的女人气,走起路来亦是扭捏。魏冬于是十分警觉,可走近了看到脸,却又震得面如土色。 她……长得极像王后。 秦珩听到这里,已然坐不下去,不待衣服穿完整就疾步冲了出去。来往的宫人奇异地见到平日里寡言沉默的晋王正衣衫不整奔在路上,一个个都不敢行礼,只惊得愣在原地。 他不管不顾冲到太医院,大声叫道:“来人,所有人都出来,本王要查太医院的所有人!” 值班的医士鱼贯而出,总共五位,是常例。今日值班总管的是张医官,见到晋王这般形容,忙道:“君上,今日太医院值班五人,尚有若干医务童子与侍者。” “都叫出来,本王都要见过。” 众人不明所以也不敢违逆,于是将整个太医院兜底翻了一番,所有人都挤在院子里,由晋王一个个看过去。 每一个人他都看得十分仔细,却并没有如愿,那张他日思夜想的面容并未出现在这些人里。秦珩怒道:“昨日,昨日太医院执勤的所有人都叫过来,本王还要查!” 张医官直觉是有事发生,于是问道:“不知君上要找何人?不如先与臣描述一番,昨日值班的这会大抵都在家中补眠,一番整理后入宫,君上不免要等好些时候。” 秦珩这才找回神智,道:“女人,太医院可有女人?或男装时有些女里女气的文弱之人。” 张医官道:“有一位女医官,只是她入太医院不过半月光景,尚是学徒罢了。君上有所不知,太医院值班的都需是可独立诊治的医者。” “就是她,不管什么学徒不学徒,把她带过来,本王要见她。”说完,秦珩压抑着怦怦跳的心,拂袖转身即走。 他在这一刻突然有些欣喜。昨日当听到要他丢弃令竹时,天知道他有多不舍得,他不可能放弃的。无论他的令竹去到了哪里,那个石棺里的人永远都是他的妻子。而现在,那个或许是“天命自归”的人就要出现了,她若是他的令竹,一切安排都会昭然的。 秦珩回到王书房,好好地洗漱一番,又专门挑了那件裴令竹亲手给他补过的衣服,他轻轻摩挲着衣服滚边附近绣的竹子,竟有几分年少的悸动,不由得又在心中笑自己。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仿佛过去一整天那么久,王书房外才有了一点点人声。 她来了! 秦珩几近屏住呼吸,在帘子掀起的那一刻,他望见那张脸,心跳突然变得很和缓。她与他的令竹有七八分的相似,从走路姿势到神态都如出一辙,就像是记忆中深深刻印的那个人朝他走来一样,她也那样朝他走来。 他不由自主地唤她:“竹儿……” 那人却轻轻一笑,在他面前停下了,施礼道:“竹曦见过君上。” 有若当头一盆冷水,秦珩定了定心神,“你叫甚么?” “竹曦。” 秦珩仔细看着她,她亦镇定自若,亭亭而立朝他微笑。良久,秦珩道:“知道了。你是太医院的学徒?” “是。” “从今日起,你兼管本王起居。” “君上……” “若是抗命,那太医院学徒也不必当了。”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面前的人突然嘟起嘴,行礼道:“是,君上。” 秦珩愣怔着看她走出去,心里有些撕扯的痛——他突然不敢去甘泉宫,害怕那个人从石棺里起来质问他。这种莫名其妙的心虚让他陷入一种混乱,这个竹曦名字中有一个“竹”字,她是她吗?是她回来了? 恐怕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从这一天起,整个晋王宫里的人都知道,有一个极像王后的人出现了。她日日伴在君侧,恐怕是未来的新王后。她叫竹曦,是太医院的学徒,却常常被晋王叫来倒茶递水又做一些细碎的琐事,就像原来王后陪着他那样。 有时他们间或会见到竹曦很是亲昵地依在晋王身侧,晋王无甚表情,与她在一起,似是比平日里平和许多。只是不知为何,瞧着有些凄凉——甘泉宫的石棺依然如故。 晋王只是比往前更少去甘泉宫里了。 整个晋王宫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竹曦的不是,众人亦不知此人是否真的王后归来?若她是,那甘泉宫里的石棺又睡着谁?但不管如何,这个人在晋王的心里一定是非同寻常的存在,是不可冒犯秋毫的。 但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这一日,他又来了。 小小的身子跑动起来一颠一颠的,一转眼就溜进了王书房,扑在秦珩的案桌上,“父王!华姑又让我诵读,我都背会了,她好生烦人。” 秦珩淡淡扫了他一眼。 小小的人儿立刻气焰低了不少,从案桌上下来,靠在边沿处,小声道:“我今日的功课都完成了。”说着黑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此地无银地问道:“那个女人……不在吗?” “哪个女人?”秦珩声音冷了。 彦黎这会倒是不怕,倔道:“就是那个女人!长得像我娘,但她不是我娘!父王你昏了,天天看着她,她不是我娘!” 秦珩面色冰冷,却没有斥责他,对赶来的魏冬道:“把他带出去。” 魏冬只能好言劝道:“公子,咱走罢。君上父王忙着呢,咱回了。” “我不!”彦黎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小,“我要在这里守着我父王,不要那个女人靠近他!都怪她,我父王都不带我看我娘了!”说着,他话语里有一些哭音。 秦珩心头一痛,将他拉至身侧,“你想去看你娘了?” 彦黎抹着眼睛,“父王你是不是不要我娘了?” 秦珩斩钉截铁道:“不会,我永远不会不要你娘。” “那你为什么要那个女人天天陪着你?” “你先告诉父王,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她做了什么让你不喜欢的事?” 彦黎也被问出了疑惑,他支吾许久,甚也说不出来,干脆一言不发跳到了秦珩怀里,非让他带着去甘泉宫。秦珩也不逼他,抱起他往甘泉宫走,两人在石棺前坐了许久,秦珩静静看着棺里躺着的人,心里有些东西似乎越来越清晰。 他每每在甘泉宫里就觉得疲倦与困累都袭来,仿似是裴令竹还在,他可以将所有的脆弱都释放在这里。依靠着冰冷的石棺,他轻轻抚摸着,心里的安定愈发浓烈。 彦黎见到父王如此,也不忍再多说,趴在一边,静静看着石棺。他现在在思考,是什么原因让他很不喜欢那个叫竹曦的女人。 好一会,华姑来了。 她便是方涓送来的伶俐人,也不说叫什么,只取了个华姑的名。瞧着约莫十七八岁,还是个小姑娘,目光中却有几分沉静,确实如越秀所说,适合与公子相处。秦珩对她了解很少,只听了越秀禀告后就安排她照顾彦黎的日常。 这会见她素衣素裳地站在那里,干干净净的样子,倒觉得这小丫头着实不错。 她对秦珩行了一礼,却没有出声,慢慢走到彦黎身边,抿了抿嘴,彦黎就乖乖地从凳子上跳下来,自然地抓住她手,“华姑,要回去了吗?” “不想上晚课了?” “我想多陪我娘一会。”他说着就双手撑开想要她抱。 华姑没有抱他,蹲下身轻声道:“你可以下次再来,若是因为看你娘耽误了晚课,你娘会开心吗?” 彦黎瘪瘪嘴。 “常常赖在娘亲身边的人是不会成为男子汉的,你说过你要做一个男子汉,对么?” 彦黎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很快就昂头转身,“父王,我和华姑走了。下一次我再来看我娘!父王你要记得,离那个女人远一点,我娘会不高兴!” 华姑笑了笑,点了点彦黎的鼻子,又对秦珩行了一礼,两人便走了。秦珩静默看着那两人走开的身影,眯起了眼睛。 他这一日宿在了甘泉宫,那种有些时日没有来到的心安之感又一次盈满心间。翌日晨起,秦珩惊异间发现,石棺里的裴令竹比往日显得瘦弱一些。他感觉到一种不寻常的恐惧慢慢攫住他的心。 她……在腐朽? 等在门外的越秀不知何故,今日明明有朝臣议会,君上却迟迟没有从甘泉宫出来,魏冬与她都等得分外心焦却不敢进去叫他。足足有半个时辰的光景,君上才从室内走出,穿戴整齐而眉目肃然。 “下朝后,让彦黎与华姑到王书房。”他只淡淡吩咐了一句,便和魏冬往前朝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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